舒婉结婚后,桅兰十年锥心泣血、忍痛挨饿的苦难人生终于画上了句号。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漫进明亮的玻璃窗,栀兰躺在炕上,望着新房子雪白的天棚,她左腿翘着二郎腿,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暖暖的笑意。
“马场搬过来,整整年十啊......”她对着空荡的屋子,自言自语。
“我的舒婉和小凤武,终于都长大了,这十年,我从苦难堆里死里逃生,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熬到今天。嗨,总算是熬出头了。”
年轻的时候,盼着儿女大了就好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可是谁能想到半路上把嘉濠给弄丢了。俗话说的好,哪怕是有个瘫痪的丈夫躺在炕上,那也是个完整的家啊。
“唉——!”栀兰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把这些年攒下的辛酸、委屈和憋闷一股脑全呼出体外。回头看看那暗无天日的十年,栀兰忽然觉得像做了场漫长的噩梦。
梦里梦外,是她在生死边缘,无数次徘徊挣扎的煎熬,是她咬碎了牙也要在泥泞里硬撑着爬起来的坚持……
“嘉濠,你一撒手就这么走了。” 栀兰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带着点哽咽的颤音,“连一个字都没给我留下,却留给我六个没成人的孩子,留给我数不清的思念,留给我没日没夜的操劳……”
想起那些日子,她的心口就像被锥子扎着似的疼。
有好长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就是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白天强撑着给孩子们做饭、喂猪、下地,夜里就趴在炕上哭,直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睡一会儿。
那时候,支撑她活下去的全部意义,就是把凤武和舒婉拉扯大。她总想,只要这俩孩子能自食其力,她就可以安心去找嘉濠了。没想到自己竟然能够坚持到现在。
是慧婕和舒婉对上大学的渴望,唤醒了栀兰内心的责任,她重新审视了自己活下去的意义,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她对嘉濠临终时的承诺。
她下决心用自己全部的力量,把这个家守护好,让它成为孩子们依靠,让每个孩子都能挺直腰杆走路。
慧婕和舒婉都完成了学业,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稳定体面的工作。凤武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可怜的小男孩了,也不再叫那时候小名了,他起用了冠臣这个名字,做起了自己的事业。
这十年,栀兰就像一头拉磨的驴,围着这个家不停地转。凭着这股不要命的劲头,养猪、养鸡、卖菜、打工,还清了7800元的外债。
“嘉濠……,你……怎舍得这么待我?” 栀兰用袖口抹了把眼角,冰凉的泪珠子顺着眼角往下淌。
“你的心太狠了!你这是硬把我往冰窟窿里按呐,我拼了命地在里边扑腾了整整十年,今天才算爬到了岸上。可我……早已经累散了架子,连半点人样都没有了。”
“嘉濠,我恨你!可我……又忍不住天天想你……”她恨嘉濠,真的恨过。恨他把这么重的担子丢给她,恨他没亲眼看看孩子们如今的模样。
“你哪怕再晚走三年……”栀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像对着空气撒娇,“等到健斌大学毕业,等到小冠臣上了初中,我和孩子们也不至于受那么多的罪,小冠臣也不至于……不至于死活不肯上大学呀……”
嘉濠,我答应你的事都做到了,剩下的就是你欠我的了!下辈子,你要好好补偿我!
她喃喃着,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见,眼泪却把枕巾浸湿了一大片。
栀兰就像从一场大病中才熬了过来。尽管身体还没恢复,但至少没有那么多忧愁了。眼下日子是紧巴点,但她的心里却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逸卿和筱媛兄妹两个成家都十来年了,仍然是家徒四壁,啥都没有,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到现在才过上属于自己的正常日子。
健斌和慧婕也都是还没结婚就开始供舒婉,努力替两个哥哥姐姐减轻负担,结婚两三年了,家里也是一穷二白的无产者。
但是栀兰坚信,没有家庭的拖累,用不上三年,他们都会好起来的,他们再也不会有缺吃少穿的那个日子了。
逸卿一家三口终于团聚了,冠臣也能自食其力了,这一连串的好事,让栀兰无论在经济上,还是在精神上的压力,都减轻了很多,想到她的六个儿女,她脸上的笑容多了起来。
孩子们说大一下子就大了,两年前她还愁的要命,盼着这三个小的啥时候不用她管了,没想到今年她就解放了。几个人就像商量好了似的,一眨眼全都不用她管了。
现在只有冠臣住在家里了,他起早贪黑地在外面跑,六个孩子属他最辛苦,栀兰想好好给他做几年饭,也算弥补一下当年的亏欠。
在栀兰心里,这辈子她最对不起的就是冠臣。那几年,她总认为冠臣还小,又是男孩子,考大学还早呢,只要冻不着他,饿不着他,就满足了。
栀兰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慧婕和舒婉两个闺女身上了,每天起早给她们做饭,还要做出她们中午带的饭。
晚上她俩稍微晚回来一会儿,栀兰就担惊受怕地去大道上迎她们,有时候一直迎到汽车公司,生怕她们不安全。
早上,把他们都打发走了,栀兰这一白天又是猪又是鸡,再加上种菜园,挤出点时间还要到处去借钱,她哪还有思去管上小学的冠臣。等到两个闺女都考出去了,她回过头想管冠臣已经来不及了。
一想到冠臣,栀兰的心又揪了起来。她说自己欠冠臣一个大学,这是她心里一辈子都抹不平的的伤疤,她永远都不能原谅自己。
一家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冠臣总是跟侄子和外甥们在一起。哥哥姐姐一再让冠臣坐到大人这一桌来,他却笑呵呵地说,“你们那桌太挤了,我喜欢跟孩子们一块热闹。”
每当这时,栀兰的心里就暗暗地发酸。“嘉濠啊,怎么办?我没能把老儿子的学业供完,我感觉这辈子都欠他的,我后悔死了,再也没有办法补救了。”
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错过了还可以补救,但是,只有上学不能。一旦错过了学习的机会,就很难挽回了,栀兰太懂这种滋味。
这辈子因为没文化吃的亏,她三天三夜也说不完,自己努力地想去弥补,用了一辈子的时间也没补上。
她对嘉豪发过誓的,一定要让六个孩子都上大学,可到头来,还是亏欠了最小的,也是嘉濠最疼的那一个。
夜里睡不着时,栀兰就坐在灯下写日记。昏黄的灯光照着她佝偻的背影。
“真没想到我的老儿子,也能自食其力了。虽说他没念上大学,可这孩子聪明又肯吃苦,日子肯定差不了。他要是连自己的那口饭也挣不来,我就是死也闭不上眼睛啊,将来我怎么有脸去见他的爸爸。”
这十年的苦,终究是熬出了头。
那些失去的、错过的、遗憾的,都像墙上的旧日历,一页页翻了过去。未来的好日子,正带着暖融融的阳光,在栀兰眼前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