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大帅府客厅。
壁炉里的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关外的寒意,却驱不散弥漫在张氏父子间那微妙的气氛。
少帅张学良风尘仆仆,刚刚结束对日本的访问归来。他坐在沙发上,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尚未平息的震撼和兴奋,正向靠在太师椅上、眯着眼睛抽着烟袋的父亲张作霖汇报访日观感。
“……父亲,他们安排参观了他们的舰队、兵工厂、陆军演习。”张学良斟酌着词句,“那些军舰,吨位巨大,炮管森然;兵工厂里机器昼夜不停;他们的士兵……”
张作霖嘬了口烟嘴,慢悠悠地吐出一串烟圈,眼皮都没抬,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洞悉和几分不屑:“他们就给你看这呀……”
张学良顿了一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啊……我也不太清楚,他们为什么特意要给我看这些。”
“这还不清楚啊?”张作霖终于撩起眼皮,瞥了六子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他们啊,这是拿他的大鸟吓唬寡妇呢!”
张学良闻言,脸色也沉下来:“父亲,儿子倒没被他们吓着!反而……反而被激励了!咱们东北军,必须要迎头赶上!咱们跟他们差的,不是一星半点!我这一路都在想,我们必须要整顿军纪,加强训练,选拔优秀军官,淘汰冗劣,更新装备……总之,就是全面整顿!否则,将来如何与之抗衡?”
张作霖眯着眼,细细打量着儿子脸上那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锐气和忧患意识,沉默了片刻,才不置可否地咂咂嘴:“……这,就是你的访日汇报?”
张学良目光坚定:“嗯!这就是我的汇报!”
张作霖没有再说话,只是似乎很不满意地噘起了嘴,目光望向装饰华丽的天花板,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太师椅的扶手,不知在思索什么。
白天,心中疙瘩难消的张学良,来三八旅找到了自己最信任的老师——郭松龄。
师生二人在操练场边缘的走廊并肩而行,寒风拂面,远处传来士兵们操练的喊杀声。
张学良将访日经历以及父亲的反应大致说了一遍,末了问道:“您说,日本人此举,意欲何为?”
郭松龄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虽未佩戴过多勋章,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他听完,冷笑一声:“汉卿,如果说日本人请你这一趟,仅仅是为了像你父亲说的那样,‘吓唬吓唬寡妇,那他们也未免太幼稚了。”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张学良,
“我看,他们明显是给了你‘储君’待遇。带你去看他们的肌肉,既是威慑,也是展示。当然,这是一种投资,而任何投资,都是要求回报的!”
说着,两人走进了郭松龄的旅长办公署。郭松龄脱下军大衣,利落地挂上衣架,转身继续道:“你的忧虑,说明你成长了。有了危机感,有了民族意识,这很好!”
张学良随意找了个椅子坐下,窗外震天的喊杀声清晰地传了进来,那是士兵们在冰天雪地里坚持操练。
“日本的强大,只是问题的一面。”郭松龄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那些刻苦训练的士兵,语气变得沉重起来,“他们向你炫耀武力也好,向你张扬他们那所谓的勇猛顽强的武士道精神也罢!这都只是外因!问题的另一面是什么?!是我们自己出了问题!”
他猛地转过身,眼神悲愤,声音也提高了八度:
“自甲午以来,国家因兵败而图强,因图强而变政,因变政而召乱!一路颠簸,直至大清覆亡,留下来的是什么?是今天这分崩离析、军阀割据的局面!各省督军如同藩镇,中央政府政令不出都门!如此乱象,如何凝聚国力,对抗外侮?!”
他直视着张学良,语气近乎质问:“今后的路,该往何处去?!你张汉卿没有责任?!啊?!”
“你的父亲,张大帅,没有责任?!”
“我们大家,都有责任!都有责任找出一条路来!一条能让中国真正统一、真正强大起来的路!”
看着自己老师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面庞和眼中深沉的悲愤,张学良内心深受触动,也有些愧疚。他低声道:“老师,我……我跟父亲谈了整军的建议,他……他说他很重视。”
郭松龄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和失望:“我们不是在一个层面讨论问题!”
张学良一时有些语塞,补充道:“他让我同杨宇霆谈。是的,杨宇霆又升官了!就在昨天晚上,我父亲将他从参谋次长,提拔为总参谋长了!”
郭松龄闻言,脸上顿时浮现出毫不掩饰的不屑,嗤之以鼻:“哼!又是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他对杨宇霆的权谋之术和为人向来鄙夷,两人私下里的关系极为不睦。
张学良迟疑道:“老师,所以你觉着……”
郭松龄瞪着眼睛,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以为你父亲在这个时候请杨宇霆回来,担任如此要职,是真的为了帮助你整军的吗?!”
话一出口,郭松龄似乎也觉得过于尖锐,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摆了摆手:“我这么说……有挑拨之嫌。罢了,汉卿,你还是先和这位新任的杨总参谋长,好好‘碰一碰’吧。看看他的‘高见’。”他拿起桌上的文件,语气恢复了些许平静,“我得开会去了。”
郭松龄突然回头指着张学良说道:“对了!下回再来这……别再穿这一身!这可不比原先的卫队旅!这儿都是老段那招降的皖军,我又正好在整治他们!”
张学良:“你提醒的对!我下回一定穿军装来!”
郭松龄:“再给我一月时间,你就是给我穿件戏袍来,也没问题!”
郭松龄转身离开了办公室,留下张学良一人独自坐在那里。窗外的喊杀声依旧,但张学良的心,却更加纷乱和沉重。
老师的话,父亲的态度,杨宇霆的晋升……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东北军内部的暗流,远比他所见的更加汹涌和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