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八旅合并作战会议室
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张学良和郭松龄两人面对面站着,都是面红耳赤,显然刚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此刻,两人同时把脸扭向一边,一个看左窗,一个看右墙,谁也不搭理谁,那别扭劲儿,活脱脱像两个闹翻了的小孩。
偏偏就在这时,储世新火急火燎地闯了进来,一进门,看见这两位主官这副德行,他脚步瞬间刹住,脸上的急切也僵住了。他赶紧立正,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声音都矮了半截:“二位旅长好!”
张学良这个公子哥脾气上来了,梗着脖子,压根不动弹,全当没看见。还是郭松龄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火气,回过头来,皱着眉头看着储世新,没好气地问:“什么事?说!”
储世新咽了口唾沫,有点紧张,因为他接下来要说的事有点棘手,处理不好,虽不至于让部队哗变,但他二团的凝聚力和战斗力肯定要大打折扣。“郭旅长,您……您三个月前给我下的命令,让我把凡是年满四十岁的营连排军官,全都……裁撤下来……”
郭松龄正在气头上,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瞪着他:“怎么了?!命令执行不下去?!”他这怒火,一多半是对着旁边他那个不懂事的学生!
“没……没什么……命令都严格执行好了,”储世新连忙回答道,“可是……”
“别他妈吞吞吐吐的!”郭松龄恼火地打断他,指桑骂槐地斥道,“你们现在都怎么了?说话都说一半留一半的?!有什么屁快放!”他嘴上是骂着储世新,眼神却是狠狠剜了一下张学良的背影。
这时,张学良才慢悠悠地转过身来,脸上带着点玩世不恭,半开玩笑地对储世新说:“老储……别介意啊。今天咱们这个郭当家的,心情没那么美丽。”他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郭松龄立马就爆了,冲着张学良吼道:“他妈能美丽吗?!你说跟谁吃饭不好,非得让我去跟那个王八蛋(杨宇霆)打哈哈!他一个中将,我一个少校,我犯得着上赶着往他跟前凑吗?看他那张脸我就饱了!”
张学良却不以为然,试图跟他讲清楚现实:“茂宸!说白了,咱们三四八旅在总司令那边,就是棋盘上的三面小旗!人家愿意往哪插,你就得往哪蹦跶!这是人情世故!哪天战场上他杨宇霆要是真给你搞点小动作,让你深陷重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时候你找谁哭去?”
“我还真就不领这份情!”郭松龄斩钉截铁地怒吼,声音震得窗户都在响,“我郭茂宸打仗,凭的是真本事,是带着弟兄们一刀一枪拼出来的!从不靠那些大人物的施舍和假惺惺的关照!今儿晚上这饭,我是不去!谁爱去谁去!”态度坚决,毫无转圜余地。
见局面再次陷入僵局,张学良只好无奈地叹了口气,把话头引向还在旁边罚站似的储世新,他没好气地一指:“你!接着说你的!”一脸垂头丧气。
储世新本来正缩着脖子,津津有味地吃着两位大佬的“瓜”,突然被点名,猛地回过神:“啊?……哦!是这样,”他赶紧收敛心神,“我那个三营啊,新来的那个营长,人是挺机灵,军校成绩也好,可……还是太嫩了点,压不住场子。三个月前被裁掉的那个陈营长,陈大雷,虽说四十有五了,跑起来有点大喘气,可他人在三营有威望啊!您是知道,把他往队列前面那么一戳!全营四百多号人,那是鸦雀无声!”
听到这话,原本一个仰头看天花板、一个低头看地板的张、郭二人,眼神都微微动了动,其实心里也在各自思索。这样的老行伍,带兵确实有一套,裁了实在可惜。但军令如山,既然定了“汰弱留强”的规矩,又必须一视同仁,不能朝令夕改,自己打自己的脸……
储世新观察着两位旅长的神色,继续小心翼翼地说道:“再说,陈营长他对部队那是真有感情!退伍以后不肯回老家,就在咱们营房旁边租了个小破房子,摆了个香烟摊子。营里的那些兄弟,甭管是军官还是兵,有事没事总爱往他那个小摊上凑,买包烟,顺带发发牢骚什么的。他可倒好,每回都相劝,告诉弟兄们要听新营长的话,对新营长是只补台,绝不拆台……这老哥哥,仁义啊!”
郭松龄听不下去了,猛地扭过头,当面质问道:“你储团长啰里啰嗦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底想要说什么?!”
储世沉吸一口气,低下头,声音却清晰起来:“二位旅长都在,我就直说了。你看……这马上要打仗了,刀枪无眼。我老储手上要是没这张牌镇着三营,我这心里……它不踏实!有他往三营营部那么一坐,我这个团长,指挥起来也硬气!所以,能不能……破个例,先把陈营长先召回来?”
郭松龄明白了,绕了半天,是想“起复”这个被裁撤的老营长。他盯着储世新看了几秒,储世新也是他手下得力干将,能让他如此倚重的人,必然有其过人之处。郭松龄不是不懂变通的人,尤其是在用人之际。他点了点头,干脆利落地说:“行了……我知道了。让他回来吧!官复原职,还是做你的三营营长!”
问题解决了一半,郭松龄又想到被换下来的新营长:“那换下来营长怎么办?别伤着人,你老储……”
这时,张学良发话了,丝毫不带犹豫,展现了他作为统帅子弟的底气:“这好办!让他来我三旅吧,在我旅部先当个作战参谋,历练历练,以后再说。”
“呵呵呵……”储世新一听,可高兴坏了,两个旅长三言两语就把他心头的大难题给解决了!他直接笑出了猪叫,“谢谢!谢谢二位旅长!那……那我……”
他突然站得笔直,“啪”又是一个敬礼,鬼使神差地冒出一句:“你们好好吵架!我先去办事了!”
张学良被他这话气笑了,白了他一眼,笑骂道:“你给我滚蛋!”
储世新憋着笑,大声应道:“是!”再次敬礼,赶紧扭头溜了。他之所以敢跟这两位开这种玩笑,全因这屋里三人关系特殊:郭松龄是他奉天讲武堂一期五班的教官,张学良是他同期的学员,而他储世新,正是一期五班的班长!这层同学加师生的关系,让他们在私下场合多了几分随性。
等储世新走了,张学良扭过头,又换上了那副略带轻佻的表情,看向自己的老师兼同事:“唉,咱俩刚才……吵到哪了?”
郭松龄正色道:“少跟我来这套!说了不去就是不去!”
张学良真是纳闷了,凑近些说道:“我怎么发现你有的时候,跟个小孩似的?不就吃个饭嘛,怎么跟要杀了你似的?”
郭松龄依旧不看他,只拿个后脑勺对着他,语气冷淡而坚决:“那比杀了我还难受!以后这种拉拉扯扯、虚情假意的事情……你张汉卿代表我去就行了!”
张学良知道这事今天怕是没戏了,只好妥协:“行……行行行,我去,我去总行了吧。”他顿了顿,试探着问出了心底疑惑已久的问题:“你们俩……究竟是在哪结了这么大的梁子?伤得这么深?”
他仰起头,自顾自地揣测着:“他(杨宇霆)当上将军参谋长那会儿?你还是个中校参谋……嘶……是不是因为钱的事?你……跟他借过钱?”
为了化解郭、杨之间的矛盾,张学良其实是私下里下过一番功夫打听的。
郭松龄一听这话,猛地扭过头来,眼神复杂地看着张学良。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他不愿意被任何人提起。但这个人如果是张学良,却又不同。相反,这件事他早就想让张学良知道,却一直羞于开口——那就是他郭松龄,曾向他最看不起的杨宇霆低过头、借过钱!而且,更屈辱的是,杨宇霆还没借!这对他这样一个把气节和脸面看得比命还重的军人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
郭松龄嘴角露出一丝苦涩到极致的笑:“你还真是……四处打听了啊……”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最终,郭松龄像是松了一口气,苦涩地点了点头,承认了这桩他视为平生大辱的往事:“是……是借过钱!”
他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段灰暗的岁月,声音低沉而沙哑:“那个时候……我和你师母……是真穷啊……真正的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借钱……是免不了的。古往今来,仅一个‘借钱’,是最见人情、见人性的事了!
有多少人因为借钱结成了患难之交,又有多少人……因为借钱,最后反目成仇!”他顿了顿,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艰难地继续说,“其实……不是在乎钱的多少,而是原先本来平等的关系,忽而就变得……不平等了。那种滋味……”他摇了摇头,说不下去。
张学良看着他痛苦的神情,心中疑惑更甚,他出身帅府,锦衣玉食,根本无法体会那种被逼到绝境、不得不向极度厌恶之人低头的痛苦,更无法理解这种痛苦和屈辱所滋生出的、足以铭心刻骨的仇恨。
张学良追问道:“这其中……到底是怎么个事儿嘛?他……”
郭松龄睁开眼,眼神里是一片冰冷的荒芜,他似乎也想借此机会彻底了结这段恩怨,不再多做解释,只淡淡地说道:“不谈了……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也分不清是谁对谁错。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类人,还不只是理念不合,是骨子里的血液就不一样!汉卿,以后……你就别干这种‘拉郎配’的傻事了!”
对于张学良能设身处地为他着想,试图弥合裂痕,郭松龄心里是感激的。但他已无法与那段经历和解,无法与杨宇霆和解,更无法与那个曾经卑微乞怜的自己和解。
郭松龄颓然坐下,拿起桌上的作战地图,仿佛那才是他唯一能掌控和投入精神的世界,声音疲惫:“这心灵上的裂痕,没必要,也没可能去弥合了。”
张学良仰头看着天花板,似乎终于触摸到了那仇恨冰山的一角,他喃喃感慨:“还是伤过自尊哪……行!我明白了。”
他忽然又指着郭松龄,带着点天真的惋惜说道:“唉,你说说……你要是早遇上我……”
(他话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如果早点跟他,就不会受那些苦了。)
而其实,早些年,张学良自己还是个屁大点的孩子,又怎么能指望,怎么敢指望他能庇护谁呢?这话听起来,不免带着几分公子哥不知人间疾苦的稚气与无奈。郭松龄闻言,只是嘴角扯动了一下,目光依旧牢牢锁定在地图上,没有回应。有些沟壑,一旦形成,便再难跨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