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二一年四月,奉天,大帅府。
会议室内气氛凝重,长条桌两侧,坐着张作霖麾下最主要的文武大员:杨宇霆、张作相、汤玉麟、孙烈臣、以及刚从北京返回的几位代表。张作霖坐在主位,嘴里叼着翡翠烟嘴,面色阴沉,小眼睛里寒光闪烁。
“……事情就是这样,大帅。”一位从北京回来的代表小心翼翼地说道,“靳云鹏内阁最近通过的几个议案,明显偏向直系。尤其是关于军费分配和关余(海关关税余额)的使用,答应给我们奉军的部分,一拖再拖,数额也大打折扣。反倒是吴佩孚的第三师,饷械补充从未延误。”
“嘭!”张作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跳,“妈了个巴子的!靳翼青(靳云鹏字)这个王八蛋!忘了当初是谁支持他坐上总理这个位子的了?!现在翅膀硬了,敢跟老子玩这套?!阳奉阴违?!”
他站起身,踱着步,声音愈发冰冷:“还有京绥铁路的收益,说好了一家一半,现在他们直系的人把持着路局,账目搞得一塌糊涂,送到咱们手里的钱连三成都不到!真当老子是泥菩萨,没点火气?!”
杨宇霆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补充道:“大帅,不仅如此。直系近来频繁调动部队,其主力第三师、第二十三师等部,有向京畿和保定一带集结的迹象。冯玉祥的部队也动作频频。种种迹象表明,曹锟、吴佩孚恐怕已心生歹意,欲将我奉军势力彻底排挤出关内。”
张作相皱眉道:“大帅,眼下我军刚经过整编,新兵较多,械弹虽有所补充,但与直系多年积累相比,恐仍有差距。是否应暂避锋芒,再从长计议?”
“避?往哪避?”汤玉麟梗着脖子吼道,“人家都骑到咱脖子上拉屎了!再避,这东北老家不都得让人端了!要我说,就打!老子就不信咱们奉军干不过他们那些少爷兵!”
张作霖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杨宇霆身上:“宇霆,你说!”
杨宇霆沉声道:“战,恐难避免。但需谋定而后动。一方面,需加紧整军备战,尤其是炮兵和后勤;另一方面,需在外交上寻求支持,至少确保日本和俄国方面保持中立,甚至…若能获得些许援助则更好。同时,我们可以利用直系内部矛盾,如冯玉祥与吴佩孚并非铁板一块…”
“好!”张作霖一锤定音,“就宇霆说的办!各部逐步进入战备状态!弹药粮秣,加紧储备!告诉手下的弟兄们,眼睛都给老子放亮点!这天下,终究是要用枪杆子打出来的!”
远在福康县的常威,虽然无法参与这等高层会议,但从一些细微之处,已然嗅到了大战将至的气息。
派往关内采购物资的商人带回消息,粮价、布匹价格飞涨,尤其是军用物资,被严格管控。通往关内的铁路线上,军列调动日益频繁。偶尔有溃兵或逃难者流入,言语间都透露着关内的紧张气氛。
他脑子里过了一遍前世记忆:第一次直奉大战,已然迫在眉睫。这场军阀混战,将从明年(1922年)四月正式爆发,一直持续到六月,最终以奉军战败退出关内告终。这场战争不仅意味着军事上的厮杀,更将给本就苦难深重的社会,带来新一轮的动荡和破坏。
福康县,原本一家生意红火的“永丰”纺纱厂,便是这时代洪流下的一个缩影。
厂主林永丰是个颇有抱负的民族实业家,去年直皖战争结束后,看准市场空缺,几乎耗尽家财,又多方借贷,才从上海购回了十台新式纺纱机,指望着实业救国,也能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开工之初,确实红火了一阵,生产的棉布畅销附近几个县。
然而,好景不长。如今局势陡然紧张,首先是大宗原料棉花的价格,因为战备需求和交通不畅,价格一路飙升,且常常有价无市。接着,原本畅通的销售渠道,因为各地军阀设卡征税,层层盘剥,成本急剧增加。更致命的是,日本产的廉价棉布凭借不平等条约的保护,大量倾销,永丰厂的产品根本无力竞争。
雪上加霜的是,奉军为备战,加大了各种捐税的征收力度,“国防捐”、“治安费”、“劳军款”…名目繁多,几乎月月都来。银行银根也开始紧缩,催讨之前的贷款。
林永丰咬牙支撑,变卖家产,给工人发薪,给军阀交税,但窟窿越来越大。最终,在一个阴沉的下午,讨债的银行和催税的兵丁同时上门。林永丰看着被贴上封条的机器和哭喊的妻儿,彻底绝望,当晚便在厂房梁上悬绳自尽。
永丰纺纱厂从开张到倒闭,不过短短大半年,就像投入乱世洪流中的一朵小小浪花,瞬间破碎,只留下孤儿寡母和一地狼藉。这只是无数在军阀混战和外资挤压下艰难求存的中国民族企业的一个微小写照。
与此同时,一份来自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特高课)的机密报告,被送回了东京。
报告内容冷峻而精准:
“……奉天张作霖集团与北京直系曹锟、吴佩孚集团之矛盾已不可调和。双方于军费、地盘、人事及关余分配上裂痕日深,近年内军事冲突可能性极大!”
“奉军虽经整顿,装备有所改善,然其军官素质低下,士兵训练不足,缺乏现代作战经验,且内部派系林立,难以有效协同。直系军队,尤其吴佩孚部,训练及纪律均优于奉军,且占据中原富庶之地,后勤补给更为便利。”
“建议:帝国应保持‘中立’姿态,暗中可向交战双方出售军火、情报,延长其内战时间,最大限度消耗支那军事经济潜力。若奉军战败,可趁机提出扩大满铁附属地权益、矿山开采权等要求;若直系受挫,则可支持张作霖,以换取其在东北之更大让步。无论胜负,帝国皆可从中渔利。”
“另,据可靠来源(代号‘鼹鼠’已成功渗透至奉军高层参谋部门),张作霖确有对日寻求支持之意…此乃天赐良机,可利用其急于求成心理,攫取关键利益。”
这份报告,字里行间充满了对中国内政的粗暴干涉和阴险的算计,其目的只有一个:让中国陷入永无止境的内乱和衰弱,以便其趁火打劫。若有中国人得见此时,必会愤慨至极,恨不能将这些阴谋家们碎尸万段!
常威最近的警觉性越来越高。他注意到司令部附近的一条巷子里,新搬来了一个独居的教书先生,姓杜,戴着金丝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每天只教三五个附近的孩子读书,收取微薄的束修,深居简出。
这本没什么稀奇,但常威凭直觉感到一丝不对劲。这人太“干净”了,气质也与这破落小巷格格不入。他决定亲自去试探一下。
这日,常威换上一身便服,溜达着走到了杜先生的私塾外。正好下课,孩子们跑了出来。常威笑着拦住一个:“小朋友,杜先生教得好吗?”
孩子点点头:“杜先生懂得可多了!还给我们讲外国的事儿呢!”
常威眼神微眯,迈步走了进去。杜先生正在收拾书本,看到常威,扶了扶眼镜,礼貌而疏离地问:“这位先生,有事?”
常威打量着他简陋却异常整洁的屋子,桌上还放着几份过期的《盛京时报》。“哦,没事,路过。听说来了位新先生,学问好,特来拜访。鄙姓常,就在附近做点小买卖。”
杜先生微微一笑:“原来是常老板,失敬。鄙人杜明,混口饭吃而已。”
“杜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听口音像是南边来的?”
“祖籍浙江,早年随家父在北平等地经商,略读过几年书。后来家道中落,流落至此,只好重操旧业,教几个蒙童糊口。”杜明对答如流,表情自然。
常威看似随意地走到书桌前,手指拂过报纸:“杜先生还关心国家大事?”
“闲来无事,随便看看。这乱世,不知明天如何,总是忍不住想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杜明叹了口气,语气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点文人式的忧国忧民。
常威拿起一份报纸,忽然指着一条关于奉军调动的短讯,问道:“杜先生看这新闻,觉得这奉军和直军,真要打起来吗?”
杜明眼神没有丝毫波动,淡然道:“军政大事,岂是我等升斗小民可以妄加揣测的。报纸所言,虚虚实实,或许只是寻常换防吧。常老板似乎对此很感兴趣?”
“哈哈,做买卖的,就怕打仗嘛!一打仗,生意就难做了。”常威打了个哈哈,放下报纸,“不打扰杜先生了,告辞。”
“常老板慢走。”
走出私塾,常威的脸色沉了下来。这个杜明,回答得太完美了,完美得像精心排练过。他的忧国忧民显得有些刻意,对敏感问题的回避更是滴水不漏。尤其是那份过期的报纸,日期恰好是奉军一次秘密调动的前几天…这真的是巧合吗?
虽然找不到任何实质证据,但常威几乎可以肯定,这个“杜先生”,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落魄书生。一股冰冷的危机感,悄然笼罩了他的心头。他意识到,自己和小小的福康县保安团,或许也早已落在了某些神秘而危险的目光注视之下。侦查与反侦查的暗战,已然在他身边无声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