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了五姨太寿懿,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气氛顿时变得有些沉重。
张学良收敛了脸上的嬉笑,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道:“爸,这次珲春事件来得太突然了。眨眼功夫,日本陆军主力,足足三个旅团,就这么开进了东满!名义上是剿匪护侨,实为武装占领,步步紧逼,咱们眼下……还真拿他们没什么太好的办法。”
一提这事,张作霖心里那团火就“噌”地冒了起来,他一把把手上的痒痒挠扔到一边,发出“啪”的一声响。哼了一声,语气里带着愤懑:“他小鬼子挂羊头卖狗肉啊!行,那咱就给他来个挂狗肉卖羊头!哎……”这粗俗的比喻背后,是他无奈之下的应对之策,他不能也不敢和日本人撕破脸皮,没别的原因,打不过,打不起,打不赢!
这仗真一打起来,不出三个月,东北的民生经济就得全垮掉,他老张家恐怕会彻底失去立足的根本!
张学良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没完全明白父亲的意思。
这时,寿懿端着两杯温好的酒进来了,轻轻放在炕桌上。她看得出两个爷们要谈正事,很识趣地没有多问,放下东西,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待寿懿出去,老张这才继续说道:“咱自己的匪,自己剿!绝不能让他日军主力沾边,碰都不能让他们碰!”他目光锐利,“他们一碰,那地方就算烂在手里了,以后想拿回来就难了!”
张学良恍然大悟:“这么说,您已经决定,派我们去吉林剿匪了?”
张作霖放下酒杯,伸出手,重重拍了拍儿子放在膝盖上的手背,语重心长,每一个字都沉甸甸的:“六子,这次,他日本人这是给咱出难题啦!而且是个大难题!你六子,得给我去赶考!”
他看着儿子年轻而略带紧张的脸庞,放缓了语气:“此去剿匪,我没有过高的要求,你能给我考个及格,我就烧高香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深邃,“我估摸着呀,你这一趟去,最难对付的,不是山沟里那些蹦跶的土匪,也不是他摆在明面上的日本陆军主力。最难的,是如何避免与当地日本驻军发生摩擦和冲突!这分寸,你得拿捏死了!”
张学良深以为然,脸上泛起一丝苦涩:“是啊,爸,咱们在这东北经营,一直就像在走钢丝,外交上和军事上,都得使劲儿,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哎!”老张见他明白其中的关窍,欣慰地点点头,“你放心,你爹也不能让你光溜溜去走这钢丝。”他掰着手指头给儿子交底,“我已经派外交处长,协同咱们的日本顾问菊池武夫,先去吉林了。名义上是调查珲春事件,实则是给你打前阵,摸清日本人的底线,把能周旋的都先周旋掉!”
他接着又抛出一个让张学良安心的消息:“还有常威那小子!我也已经电告他了,让他从山海关前线,立刻抽调一个最精锐的团,开往吉林,全力配合你行动!那小子手底下的兵,能打硬仗,能帮你稳住阵脚!”
听到父亲已经为自己考虑了这么多,连前期的外交斡阵和后期的军事策应都安排得如此周到,几乎是把他前进路上可能绊脚的“一粒粒小石子儿”都提前踢开了,张学良心中顿时涌起一股暖流,又是感动,又是觉得肩头责任重大。他端起酒杯,郑重地敬向父亲:“爸,用心良苦!儿子……敬您一杯!”
老张也捏起自己的小酒杯,父子俩的酒杯在空中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响声。张学良仰起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饮下的是父亲的期望与千斤重担。
老张看着儿子喉结滚动,看着他日渐坚毅的侧脸,眼中是既有欣慰亦有担忧,他一口闷了杯中之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他精神一振,火辣辣的感觉从喉咙一直烧到心里。
“那您先歇着,我这就去准备。”张学良放下酒杯,起身,不再多言,快步离去,背影挺拔而决绝。
老张看着儿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这才缓缓地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却没有立刻喝。他靠在炕头上,望着跳跃的灯花,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酒气的浊气:“啊——”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寂静中,疲惫感悄然袭来。他自己也感觉到了,精力终究是不比往年,杯酒下肚,竟有些醺然之意。自己终究是越来越老啦,不胜酒力……而前方的风浪,却越来越需要这些年轻的肩膀去扛了。他闭上眼,将杯中残酒慢慢饮尽,任由万千绪在脑海中翻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