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盘会的争吵像未散的硝烟,弥漫在禁毒支队三楼的办公室里。
林小满站在窗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百叶窗的塑料叶片。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把云层染成脏兮兮的橘色,像被打翻的调色盘。刚才会议室里的指责声还在耳边打转——“数据模型就是纸上谈兵”“要不是她误判,老张也不会……”后面的话被沈严拍桌子的巨响打断了,但那些字眼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
她知道自己理亏。冷藏车的乌龙是事实,7月19日的布控失败也是事实。数据不会说谎,但数据算不出人心的诡诈,算不出毒贩会用一个合成视频玩弄警方,更算不出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正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咔哒”,办公室门被推开又关上。
林小满没回头,听见脚步声停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是沈严,她认得他的脚步声——落地很轻,但鞋跟碾过地板时总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像他这个人一样。
“还在琢磨数据?”他的声音比刚才在会议室里缓和些,少了几分戾气。
林小满转过身,看见他手里拎着个白色塑料袋,袋子角露出红色的包装纸。是街角那家便利店的红糖姜茶,她昨天加班时随口跟同事提过一句,说下雨天真想喝口热的。
沈严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从里面掏出两罐咖啡,一罐推到她面前,另一罐自己拧开,仰头灌了大半。喉结滚动的弧度在夕阳下格外清晰,他脖颈处有块淡褐色的疤痕,林小满上次在训练室瞥见时,听队员说那是三年前抓毒枭时被砍刀划的。
“刚在会议室,”他放下咖啡罐,指尖在罐口转了半圈,“他们说话冲,别往心里去。”
林小满愣住。这是她认识沈严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这种软话。她以为他会接着骂她“心思不放在正地方”,或者干脆把一叠案件卷宗砸在她面前,让她“通宵把漏洞补上”。
“是我的问题。”她低下头,盯着桌上那罐没开封的咖啡,“模型参数里没加‘突发事件权重’,也没算到毒贩会用合成视频干扰视线。”
“算得到才怪。”沈严嗤笑一声,却没带嘲讽的意思,“毒贩要是按数据出牌,我们早失业了。”他顿了顿,忽然看向她,“医院那天的话,对不住。”
林小满猛地抬头。
医院那天——老张刚被抬进太平间,沈严的脚踝缠着绷带,坐在急诊室的长椅上。她捧着修正后的轨迹模型跑过去,想证明自己不是只会添乱,却被他一句“你的数据能给老张收尸吗”钉在原地。当时他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可那句话的锋利程度,比任何时候的斥责都伤人。
“我那时候……”沈严别开脸,耳根有点发红,“看见老张的尸体,脑子懵了。”他很少解释自己的情绪,此刻生硬的辩解反而让林小满心里的委屈突然散了。
她想起老张举着水产执照被特警按在冷藏车旁的样子,想起U盘里那些标红的“深海”字样,想起沈严在天台说“老张总惦记着老家的生蚝”时,喉结滚动的样子。他们都在为老张的死难受,只是表达方式不同——她用数据构建堡垒,他用冷硬伪装伤口。
“我知道。”林小满拿起那罐咖啡,手指触到冰凉的罐身,“你说得对,数据算不出人命的重量。”
沈严忽然笑了。不是那种扯扯嘴角的敷衍,而是眼角眉梢都松下来的笑,像冰雪化了一角。他从警服口袋里掏出个东西,扔给她。
是个银色的U盘,上面挂着个歪歪扭扭的钥匙扣——是用子弹壳弯成的星星,边角被磨得发亮。
“这是……”
“老张给你的。”沈严靠在桌沿,双臂抱胸,“他出事前一天放我抽屉里的,说‘要是那个文职小姑娘还在,就把这个给她’。”
林小满把U盘插进笔记本电脑,屏幕亮起的瞬间,她屏住了呼吸。里面是老张整理的近五年毒贩交易时间线,每一个节点都用不同颜色标注了天气、地点、参与人数,甚至还有“毒贩头目左撇子”“喜欢用现金交易”这种细碎的备注。最后一页是个手绘的地图,红笔圈着红泥港仓库的位置,旁边写着一行字:“小满丫头,数据要活学活用,别被公式框住喽——老张留”。
“他早就知道你会来。”沈严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说你查监控时,盯着生蚝摊的眼神跟他当年第一次盯梢时一模一样,透着股不服输的劲儿。”
林小满的鼻子突然酸了。她一直以为老张只是个普通的线人,是她失误的牺牲品,却没想过对方早就把她当成了并肩作战的伙伴。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老张货车里的U盘密码是她无意中提过的生日,仓库里残留的乙醚浓度数据与军用仓库被盗清单完美吻合,甚至沈严刚才递过来的红糖姜茶……原来有这么多人在默默帮她。
“冷藏车那次,”沈严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技术科复查过行车记录仪,毒贩凌晨三点就换了车牌,你的模型能在两千辆相似车型里锁定目标,已经很厉害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是我没告诉你,老张那天本就打算暴露身份,他说‘深海’最近动作太密,必须有人引他们出来。”
林小满猛地抬头。
“他的死不是你的错。”沈严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毒贩的错,是我们没保护好他。”
夕阳从百叶窗的缝隙里漏进来,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光影。他的眼神很亮,像训练场上的探照灯,直直地照进她心里最乱的地方。
“下次出任务,”沈严忽然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警服外套,“带着你的电脑。”
林小满愣住:“我?”
“不然呢?”他套上外套,拉链拉到一半,回头看她,嘴角勾着点若有若无的笑意,“总不能让我这个半吊子队长,对着毒贩的加密文件发呆吧?”
林小满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沈严走到门口,手已经搭在门把上了,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补充了一句:
“对了,”他挑眉,语气里带了点熟悉的揶揄,“别搞砸了。”
门被关上,办公室里又剩她一个人。林小满低头看向笔记本电脑,老张的时间线在屏幕上闪着光。她拿起那个子弹壳星星,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的温度,突然觉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不再是冰冷的数字,而是一个个在黑暗里亮着的坐标,指引着方向。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掏出来,屏幕上跳出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张图片——
是今天下午她在酒吧卧底时,被沈严泼了一身酒的那个黄毛,此刻正站在警局对面的公交站牌下,举着手机朝办公室的方向拍照。照片里,他身后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窗摇下来一半,露出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手里捏着个银色的项链——链子上挂着的吊坠,和她脖子上那条刻着“J-719”的一模一样。
短信末尾还有一行字:
“深海说,谢谢你帮我们找到了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