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分完后,喧嚣渐渐平息,村民们心满意足,脸上带着如梦似幻的喜悦,三三两两地散去,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自家分到的田地。
石凤缧站在祠堂前的石阶上,低头查看青圭鉴上刚刚录入完毕的分配记录,核对有无疏漏。
旁边的林吏员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朝一个方向努了努嘴,低声道:“石姐,你看那边。”
石凤缧抬起头,顺着方向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棵光秃秃的老树下,站着一个外罩裘皮大氅的中年男子,正望着散去的人群,面色愣愣,与周遭村民格格不入。
“蒋仁峥竟然来了。”石凤缧一眼就认出来了,之前收回土地时就是她与蒋仁峥打交道。
林吏员挤眉弄眼地打趣道:“嘿,分了他家那么多地,他居然还跑来亲眼瞧着?这是心太大,还是不疼不痒啊?”
石凤缧眼尾轻轻一挑,哼了一声:“自然不是。那等人可不会这么想…大概是来亲眼看看道场行事的路数,掂量掂量轻重,才好决定他蒋家往后该用什么态度来对待我们。”
林吏员闻言,脸上露出几分遗憾:“啧,还以为能有点硬骨头碰碰呢,没想到这么怂,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旁边一名护道军士兵也凑过来,带着点失望,附和道:“就是啊,白瞎俺把火铳擦了又擦,还以为今天能开开荤呢。”
石凤缧瞥了两人一眼,没好气地道:“怎么,你俩很失望?还想活动活动筋骨不成?”
林吏员和那士兵对视一眼,嘿嘿一笑,倒是坦率:“那是自然,拿了功劳,回去才好请功领赏不是?”
“你俩这脑子里整天想什么呢?唯恐天下不乱是吧?维持好秩序,不出乱子,就是大功一件。”石凤缧收起青圭鉴,“收拾东西,去下一处。”
两人被她一瞪,缩了缩脖子,嘿嘿干笑两声,不敢再多言。
蒋仁峥心事重重的坐上马车,吩咐车夫返回镇上的宅邸。
马车驶离王家村,行走在覆雪的乡间土路上,轱辘碾过积雪,吱呀作响。
正当他闭目沉思之际,突然,几声尖锐的“砰啪”声响划破寂静,紧接着便是一阵隐约的惨叫和哭嚎声传来。
蒋仁峥吓得一个激灵,一哆嗦,手里的暖炉差点掉在车板上。他猛地掀开窗帘向外望去,只见马车已行到斗山村了,村子方向似乎有些骚动,但距离较远,看不真切。
“怎么回事?!”他声音有些发紧地问车夫。
“老…老爷,好像是官……好像是护道军的大爷们在办事,听着动静不小,咱们快些走吧?”车夫也被吓到了,声音发颤。
“快!快点走!”蒋仁峥连忙放下车帘,心脏怦怦直跳,后背瞬间渗出一层冷汗。
心中万分庆幸自己刚才在王家村选择了完全配合,没有丝毫犹豫或抗拒。
这道场,是真的会杀人见血的!
车夫也吓得不轻,连忙挥动马鞭,马车加速驶离了那是非之地。
一路行去,回到镇上,蒋仁峥掀起窗帘一个口子,注意到镇子入口和几条主要街道上,多了不少身着灰绿色棉军服,背着火铳的护道军士兵在巡逻或站岗,气氛明显比往日肃杀许多。
终于到了自家宅邸所在的街巷,马车刚停稳,蒋仁峥一下车,就愕然发现对面那户同样高墙大院的乡绅宅子,竟然被贴上了大大的白色封条。
朱红大门紧闭,门前还有两名持枪的护道军士兵看守。
蒋仁峥惴惴不安,心跳又加速起来。
早已候在门口的管家连忙迎上来,一边引他进门,一边压低声音快速汇报:“老爷,您可回来了!今天上午,护道军上门了,挨家挨户清理贱籍家奴。按您早前的吩咐,咱们家该放的人都放了文书,结清了工钱,绝无阻拦。”
“许是老爷和夫人平日待下宽厚,有不少人感念恩情,自愿签了新契,留了下来。”他语气带着些许表功的意味,“夫人在道场的人见证下重新与他们签了那叫什么劳动合同?”
蒋仁峥哪有心思听这些,指着对面宅子急声问道:“对面是怎么回事?张家犯了什么事?”
管家脸上浮现一丝后怕,心有余悸道:“回老爷,张老爷家…唉,遭了大罪!听说不仅仅是被查出苛待下人,暗地里还闹出几桩人命,被下人当着道场官吏直接举报了。”
“这次放人,张老爷死活不肯,仗着有护院,还动了手,结果……护道军当场就开了火,打死了好几个,余下的人全都锁拿走了,说是要公开审判!宅子也封了,家产肯定充公……”
蒋仁峥听得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踉跄几步走进堂屋,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手兀自哆嗦着,端起管家奉上的热茶,连喝了几口才勉强压住惊悸。
管家看着自家老爷这副模样,心里跟明镜似的,暗暗叹一口气,如今这世道骤变,老爷这性子,真不知是福是祸。
他跟了蒋仁峥二十多年,深知这位爷的脾性,说好听点是性情温润、与人为善;说难听点,就是有些懦弱胆小、耳根子软,缺乏决断和魄力,在家里更是被夫人拿捏得死死的。
正想着,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只见一妇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
她一眼看到坐在那里的蒋仁峥,立刻快步上前,也顾不得有下人在场,一把捧住蒋仁峥的脸左右仔细打量,确认他是否完好无损。
确认没事后,蒋夫人柳眉倒竖,担忧瞬间化为怒火,伸手就拧住了蒋仁峥的耳朵,声音又急又气:“你个杀千刀的倔驴!让你别去别去!非要去瞧那热闹!你是要吓死我才甘心吗?!”
“你知不知道镇上今天乱成什么样了?好几家都被抄了!枪声砰砰的!万一…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把你当成那起子抗法的混账给…给…你让我和孩子们可怎么活啊!”
她越说越气,手上力道不由加重。
“哎呦!哎呦!夫人!夫人轻点!轻点!”蒋仁峥疼得龇牙咧嘴,又不敢用力挣脱,只得连连告饶,“管家还在呢…给为夫留几分颜面…留几分颜面…”
一旁的管家早已习惯这场面,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低下头去,只是那微微抽动的嘴角和上扬弧度,暴露了他的心情——他快憋不住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