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是被一串滚烫的眼泪砸醒的。
那滴泪落在她左手背,混着她自己左眼流出的黑血,在皮肤上灼出个小红点。
她睫毛颤了颤,听见小鸢带着哭腔的抽噎:“阿姊!阿姊你醒醒!”
意识回笼的刹那,全身的疼像潮水般涌来。
左眼球胀得要裂开,黑血顺着眼尾淌进鬓角,黏腻得令人作呕;右肩的寒铁碎片还嵌在血肉里,每动一下都能听见金属刮擦骨茬的刺响;更要命的是心口那处,契约纹的金光暗了几分,却仍像团活火,烧得她脏腑发疼。
“小鸢...”她哑着嗓子唤了声,右手摸索着抓住小鸢颤抖的手腕。
小鸢猛地抬头,脸上泪痕交错,发辫散了一半,怀里还紧抱着半片铜铃残片——正是方才炸裂的市令铃。
见她睁眼,小鸢抽了抽鼻子,立刻把残片往她掌心按:“阿姊你看!它...它在响!和九钉图坤位的铃铛声一模一样!”
沈青梧低头,指腹刚触到残片,铜锈便簌簌剥落,露出内侧一行淡金小字:“阴路已开,归途自择。”她瞳孔微缩,鬼市崩塌前白无衣那句未说完的话突然在耳边炸响——“萧玄策...他根本不知道,你和他的命...”
“藏进清梧阁暗室。”她反手将残片塞进小鸢手里,声音发狠,“用朱砂封七重,若有人问起,就说烧了。”
小鸢重重点头,转身时却踉跄撞在她右臂上。
沈青梧倒吸口冷气,右肩的寒铁碎片突然发出嗡鸣,那具剑傀残铠竟从废墟里“咻”地飞来,“咔嗒”一声覆在她伤处。
铠甲表面浮起暗纹,与她臂上的冥途契约产生共鸣,寒铁裂势竟缓缓止住了。
“好个灵物。”她低笑一声,抽出金钗蘸了心口的血,在铠甲内侧刻下“巡”字,“你愿为第一具阴巡战铠吗?”
铠甲震颤如应,金属关节发出轻响,竟顺着她手臂往上攀爬,最终停在肩窝处,像道黑铁肩甲。
这时,七道幽光从废墟里浮起。
那是方才跪在鬼市的七名阴魂,此刻正对着她齐齐叩首,为首的老卒喉间发出沙哑的呜咽:“愿听判官差遣!”
沈青梧撑着残铠站起,左眼的黑血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旋涡。
她望着七魂,声音比冥途的风还冷:“今夜之后,你们不再是孤魂。我许你们——”她顿了顿,指尖划过心口契约纹,“亲手清算生前仇敌的机会。但记住,”她抬眼扫过七魂,“阴巡只诛有罪者,若敢滥杀...”
“甘愿再入忘川!”七魂齐声低吼,幽光直冲天际,将半片夜空染成青灰色。
宫墙之上,萧玄策的龙纹暗纹突然泛起凉意。
他攥着汉白玉栏杆的手青筋暴起,望着那道踏火归来的身影,喉间发紧。
霍沉站在他身后,刚要请命带人接应,却被他抬手制止。
“她不是在逃。”皇帝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是在归位。”
月光照在他脸上,将眼底的暗涌照得一清二楚。
方才鬼市崩塌时,他分明看见百鬼跪送,黄泉漫过宫墙,连他的帝王龙气都在那片幽光前退了三分。
这种不受掌控的感觉,自他登基以来,还是头一次。
“传令。”他突然转身,龙袍在夜风中翻卷如浪,“西角门外三里,立碑‘禁魂界’。凡私入者,诛九族。”
霍沉一凛,刚要应下,却见皇帝又补了句:“碑上刻我的玺印。”他垂眸,喉结动了动——这是要向天地立誓,将那片废墟划为皇家禁地。
清梧阁的烛火映着沈青梧苍白的脸。
她将市令铃残片按在案上,残片突然发出幽光,在虚空里展开一幅虚影地图。
地图上的纹路像极了冥途的黄泉脉络,终点处标着三个小字:“冥墟心”。
“阴行路引...”她喃喃着,指尖划过地图上的标记,前世记忆突然如潮水般涌来——师父跪在山野里的身影,后背插着的赶尸剑,还有他临终前那句被风声卷走的“对不起”。
原来不是背叛。
是赶尸门祖规,每代掌门需献祭最亲的徒弟,才能续上门派阴力。
她从来不是被师父背叛,是被所谓的“传承”献祭了。
“好个因果。”她冷笑一声,指尖掐进掌心,“我以为自己是受害者,原来不过是块更肥的祭品。”
但下一秒,她闭上眼深吸口气,再睁眼时眸中只剩冷硬的光:“可这世道,若不有人清算,祭品只会越来越多。”
她将路引收进契约卷轴最深处,命小鸢将所有鬼市相关的纸页投进炭盆。
火舌舔过纸角时,她听见小鸢小声问:“阿姊,那白无衣说的‘你和他的命’...”
“闭嘴。”她打断小鸢,声音冷得像冰锥,“有些事,知道得早了,命就短了。”
小鸢缩了缩脖子,把剩下的话咽回肚里。
夜更深了。
沈青梧坐在窗前,左眼映出宫墙内游荡的无数游魂,右臂的残铠泛着幽光。
忽然,她指尖微颤——地底传来极轻的震动,像有人用指节叩了叩她脚下的青砖。
九钉图的坤位之下,传来一声极轻的“叩首”。
她抚着心口的契约纹,低笑出声:“你要路引?好啊...”她指尖划过案上的残片,“但这条路,只通审判。”
窗外,晨雾正缓缓散开。
她袖中突然传来轻响,一枚青蚨虫振翅而起,穿过窗棂,向着冥墟方向飞去。
虫身掠过的空气里,飘着若有若无的低语:“长夜使已立,阴巡将行。”
沈青梧闭目靠在椅背上,左眼的黑血还在流,但流速慢了些。
她能感觉到,契约纹上那道褪去的黑痕处,正有新的金光在缓缓滋生。
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
迷迷糊糊间,仿佛看见七名阴巡披着残铠,在宫墙下的阴影里穿梭;又仿佛听见西角门外,“禁魂界”的石碑被风刮得呜呜作响;最清晰的,是萧玄策站在宫墙上凝视她的眼神——像看猎物,又像看...某种他从未掌控过的,更危险的东西。
三日后,当小鸢端着药碗推开房门时,正见她坐在窗前,左眼的黑血已止,只余一道暗红的血痕,像道狰狞的印记。
“阿姊,药熬好了。”小鸢轻声道。
沈青梧转头,目光扫过她手里的药碗,又望向窗外渐起的晨雾。
她笑了笑,那笑里带着几分森然的快意:“去把阴巡的铠甲擦干净。”她指节敲了敲右臂的残铠,“过两日,该让某些人,尝尝被审判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