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昭阳殿内烛火摇曳,映得沈青梧半边脸隐在暗影里。
她静坐于榻前矮几旁,手中那枚焦黑骨片泛着幽光,边缘参差如被烈焰啃噬过。
血珠从她指尖滑落,滴在骨面的瞬间,古篆浮现——“主契未断,仆欲代天”。
字迹浮现刹那,一股阴寒直冲识海。
她瞳孔微缩,右臂上金纹战旗图腾骤然灼烫,仿佛有滚烫铁水灌入血脉。
剧痛袭来,却非寻常反噬那种虚浮撕裂感,而是……共鸣。
像是远古战场上的军令旗突然感应到了另一面违令升起的帅纛,同源而逆命。
“谢昭。”她低唤其名,声音轻若耳语,却裹挟着冥河之风的森然,“你想当皇帝?”
不是疑问,是审判的开端。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连月光都被云层吞噬。
可就在这死寂中,她感知到了——地底深处,一道微弱却规律的魂力波动正缓缓跳动,如同心跳,又似锤击。
每一次震荡都牵引着她体内初醒的判官权柄微微震颤,像是一根沉埋千年的锁链,在黑暗中被人一环一环重新焊接。
她闭目,识海轰然开启“梦门”。
五十息倒计时启动,神念破界而出。
画面闪现:幽暗地宫,石壁渗血,十二根巨柱环绕中央祭坛,每根柱上皆缠绕猩红锁链,锁着一道残魂。
那些魂魄面目模糊,唯衣甲残破依稀可辨为镇南侯旧部。
而在最中央的空座之前,一道身影背对而立,手持一面残破玄旗,旗面无字,却引动地下阴脉共振。
那人将自身魂火注入断裂铁环,火焰呈青黑色,带着亡者执念独有的不灭之意。
熔炼之声细微却清晰,叮——叮——叮——,如同丧钟轻敲。
沈青梧心口猛地一紧。
那不是修补,是篡改。
他正在以亡魂之力重塑镇魂体系,妄图把本该镇压龙脉戾气的锁链,炼成托举新皇登基的登天梯!
更可怕的是,她竟无法强行切断这段窥视。
契约没有预警,没有反噬,反而像默许一般任由她的神念滞留。
仿佛……这行为本身,并未违背“判官不得干涉生死轮回”的铁律——因为谢昭尚未真正复活,也未篡夺阳寿。
他只是在准备,用规则之外的方式,撬动规则本身。
这才是最危险的。
她猛然睁眼,冷汗已浸透里衣。
这时,殿外风声微动,素纱如一片落叶般自檐角飘落,跪伏于阶下,面具之下气息紊乱:“回禀大人,谢昭今夜离殿,踏实地而行,直入禁地地宫入口。我尾随至第三重石门,被阴力弹回……只录得一句低语。”
“他说什么?”沈青梧声音平静得可怕。
“十二镇魂,皆我旧部……待我重聚龙气,你们自可重见天日。”
空气凝固了一瞬。
沈青梧缓缓起身,黑袍垂地,宛如冥河倒流。
她走向窗边,掌心摊开,那枚焦骨再度浮现血纹,与方才不同,这次多出一行小字:“活契亡仆,逆命承统。”
她终于明白。
谢昭根本不是普通亡仆。
他是初代判官亲手缔结的第一契盟——“活契亡仆”体系的核心枢纽。
所谓“亡仆”,并非死后才签约,而是生前便以魂魄立誓,死后依旧效忠冥途秩序。
可如今,他不仅魂体凝实、白昼现形,甚至开始唤醒其余十一镇魂,意图重建一个脱离判官掌控的地下王朝。
而她的契约,竟对此毫无阻拦。
为什么?
因为她继承的是残缺的权柄。
十二席位空置,主座带血掌印,说明前任判官陨落未明。
而在权力真空期,任何拥有足够执念与血脉共鸣者,都有可能僭越成“代判”。
谢昭要的不是轮回,也不是复仇。
他要的是——以冥途为基,以怨魂为兵,以龙脉为鼎,重铸一座属于死者的江山。
而她,是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唯有现任判官权柄觉醒,才能彻底激活镇魂体系,让那些被封印千年的亡灵重获行动之力。
她每修复一道冰裂纹,每唤醒一分能力,都在无形中为他铺路。
难怪她每次动用能力,生命力流失得越来越快。不是反噬,是供养。
她是在用自己的命,点燃他复国的火种。
殿外忽有脚步声逼近,影七自阴影中现身,单膝跪地,双手奉上半幅焦黄残页:“属下潜入内务府焚档地窖,拼出此物。”
沈青梧接过,目光扫过残存墨迹:
【镇魂铁链三月内松动十七处,守桩鬼力衰竭……推测根源:地下阴脉遭异力侵蚀,疑似有亡魂持续补链……】
她指尖抚过“补链”二字,金纹再度灼痛。
原来如此。
谢昭不是在破坏镇魂体系,他是在替天行道。
他伪装成守护者,默默修复松动的锁链,避免地宫崩塌引发大乱。
这样一来,地府不会察觉异常,朝廷也不会警觉,而他在无人监管的情况下,一点点替换锁链材质,将原本压制怨气的符链,换成能汇聚龙气的“登基引脉”。
高明,狠毒,且无解。
除非有人敢踏入地宫深处,亲手敲响那一声不该响起的磬音。
沈青梧缓缓攥紧骨片,指缝间渗出血丝,滴落在地,竟未化作污痕,而是蜿蜒成一道微型符纹,一闪即逝。
她望向乾清宫方向,眼中再无波澜,唯有判决将落前的绝对冷静。
萧玄策欠下的债,她会清算。
但此刻,另有一人,胆敢亵渎冥途之律,妄图以亡者之躯践踏生死界限——
她必须亲自走一趟。
当夜,昭阳殿灯火尽熄。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翻出宫墙,直坠地底幽渊。
风止,人寂,唯有远处传来一声极轻的金属撞击声,像是谁在黑暗中,轻轻叩了叩铁链。
子时三刻,地宫深处无星无月,唯有阴风穿行于石柱之间,如亡魂低语。
沈青梧缓步而行,黑袍拖曳在湿冷的石阶上,无声无息,仿佛她本就是这幽冥的一部分。
十二根镇魂铁柱巍然耸立,锈迹斑斑的锁链缠绕其上,每一根都钉着一道残破魂影。
那些曾为镇南侯效死的旧部,生前披甲执锐,死后却被炼成守桩鬼奴,千年不得解脱。
此刻,他们的身体在黑暗中微微震颤,似在挣扎,又似在等待。
她走到祭坛中央,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玉磬——“心磬”,通体墨黑,表面浮着细密裂纹,像是承载过太多不该响起的声音。
指尖轻抚,一丝阳血沁出,滴落其上。
刹那间,一声清越的磬音荡开,不响于耳,直入魂魄深处。
回音未绝,十一道魂影猛然抽搐,齐齐睁眼——空洞的眼眶里燃起幽蓝火焰。
他们嘶吼着,声音混杂着狂热与执念:“吾主归来!吾愿再战!吾愿再战!!”
声浪翻涌,几乎要撕裂地宫穹顶。
唯有最角落那根铁柱旁,一道佝偻身影蜷缩在刻名碑后,颤抖如风中残叶。
他没有怒吼,没有挣扎,只是用干枯如朽木的手掌一遍遍抚摸碑上名字,嗓音沙哑得像砂石磨过铁锈:“我们……不想再死了。”
沈青梧脚步一顿。
她缓缓转头望去。
那是个极老的魂,早已褪去铠甲模样,只剩一件破烂军服裹身,脸上无皮肉可言,唯有一双浑浊的眼睛,盛满了千年的疲惫。
“铭奴。”她认出了他。
初代判官手札中有记:此人原是军中文书,专录阵亡将士名录,因不忍同袍遗名被抹,私自刻碑供香火,触犯冥律,罚为永世守碑人。
“他用战旗召我们,用旧日忠义缚我们……”铭奴抬头,眼中竟有泪痕滑落,“可我们早已不是兵,是魂!是连轮回都不敢奢望的孤魂野鬼!他还想带我们打天下?打给谁看?打到哪一世去?!”
最后一句近乎咆哮,却很快被锁链勒住咽喉,化作断续咳喘。
沈青梧静静看着他,心头忽然一震。
她想起了什么。
前世赶尸途中,曾遇一座荒村,全村皆死于瘟疫,尸骨堆山。
村口立碑,字迹歪斜:“愿后来者,记得我名。”
那时她问师父:“若无人记得,他们去了哪里?”
师父答:“忘者,堕虚;忆者,入途。”
记忆如潮水袭来,还未平息,识海骤然剧痛!
“梦门”自行开启——五十息倒计时,无声启动。
画面闪现:一座古老殿堂,灰雾弥漫,十二席位空悬,唯有中央高座之上,一人背对而坐,玄袍垂地,手中执笔,在一本泛着血光的律典上缓缓书写。
她看不见他的脸,却能感受到那股凌驾于生死之上的威压。
而更令她浑身发寒的是——那支笔尖流淌出的文字,正在修改契律!
【原律:亡仆不得主命,违者魂灭】
→ 【修订:执旗者可承统,代判临尘】
那一瞬,她明白了谢昭真正的目的。
他不是要复活,也不是要登基称帝。
他是要成为新的判官,以亡者之躯,篡改冥途规则,建立一个由死者统治的永恒秩序!
她的契约之所以无法反制,是因为——她所遵从的“律”,正被人从源头更改。
而她每一次动用权柄,都在为这场篡改提供合法性!
难怪生命力流失加剧……她不是在消耗自己,是在献祭。
风止,心跳停。
沈青梧站在祭坛中央,四周是疯狂嘶吼的忠诚残魂,是绝望哀求的清醒孤鬼,是沉默运转的阴谋齿轮。
她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无波澜,唯有一道寒刃劈开迷雾。
右手探入发髻,拔下一支金钗。
那是她重生以来从未离身之物,看似寻常,实为初代判官遗骨所铸,内藏一道封印符令。
她将金钗横握于掌心,用力一划——鲜血淋漓,滴落在心磬周围,迅速凝成一圈晦涩图腾。
空气开始扭曲,地底传来隐隐轰鸣,仿佛有什么沉睡之物即将苏醒。
但她没有急着行动。
她只是静静站着,望着那根中央空座前的石阶,仿佛在等一个人。
或者,在等一场审判的开端。
风再度吹起,卷动她的黑袍,猎猎如幡。
远处,又是一声极轻的金属撞击声——叮。
像是谁,在黑暗中,轻轻叩了叩铁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