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穿堂,烛火将熄未熄。
沈青梧站在窗前,指尖仍残留着鼻下血迹的温腥。
她垂眸望着左脚上那道深青符印——它像活物般搏动,如同地底脉搏与她血脉共鸣。
梦门后的白骨王座、第十三道清晰起来的虚影、那一根指向她的白骨手指……都在无声宣告:契约正在觉醒,而她,正被推向命运的刀尖。
影七的声音低得几乎融进风里:“婕妤,方才密探来报……陛下昨夜避开所有守卫,独入地宫,停留整整两个时辰。出来时脚步虚浮,唇色发紫。”
她没有立刻回应。
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那片无风自落的枯叶。
叶面焦黑,边缘蜷曲,像是被无形之火灼烧过。
井底铁环断裂之声犹在耳畔,那是魂钉松动的征兆,也是帝王私窥禁忌的代价。
萧玄策去了地宫。
他本不该去。
那里不是帝王可踏足之地,是镇压九根煞脉的禁所,是初代判官以魂为祭换来的封印之所。
可他去了,还待了两个时辰——久到足以触碰不该看的东西,问出不该知的秘密。
“召‘灰册’。”她终于开口,声音冷如井水。
半个时辰后,地宫侧殿,一名佝偻老僧由暗道潜入。
他双目浑浊,脸上覆着灰褐色经布,正是守《契源录》三百年的“灰册”。
此书乃地府遗卷,记载历代判官契约真义,末页早已焚毁,只余焦痕。
沈青梧将书页摊开,指尖点向那片炭化的残纸:“解。”
老僧伸出舌头,竟以舌苔轻舔焦纸。
刹那间,纸面泛起幽蓝微光,几行细若蚊足的小字浮现而出:
“生契非续命之约,乃赎罪之誓。初代判官秦氏,以己魂为引,换九钉不崩,待终代之人,以‘生’字重启轮回。”
殿内死寂。
沈青梧瞳孔骤缩,呼吸一滞。
原来如此。
所谓“偿还契约”,从来不是还给地府——而是补全被帝王一族窃取的命轨!
秦氏当年并非单纯立契镇煞,而是预见人皇血脉会堕为“活钉”,吞噬国运以延残喘,故留下双线契约:一线镇邪,一线弑主。
她以自身为饵,埋下千年后逆转的契机。
而自己,正是那个“终代之人”。
她猛地起身,披上玄色斗篷,直奔地心井。
井口寒气逼人,铁链垂落深渊,每一道都缠绕着远古怨灵的嘶吼。
她脱下绣鞋,露出左足——那道青印已烫得发红。
她一脚踏入井沿,踩在最中央的铜钉之上。
“骨言!”她厉喝。
霎时间,井底阴风怒号,一具残破头骨缓缓升起,空洞眼窝燃起两点幽火。
“你来了。”骨言声如砂石摩擦,“秦氏预见人皇堕为活钉,故留双契——一为镇煞,一为弑主。你若只为保命,可退;若承其志,需在‘生’字燃尽前,斩断帝王与钉之联。”
沈青梧冷笑:“所以我要杀皇帝?”
“不必杀。”骨言摇头,“只需镇。”
她怔住。
随即恍然。
皇帝不是煞,却是钉——是用自身精魄维系封印的“活体锁钥”。
而她也不是凡人妃嫔,她是冥途判官,是另一根被选中的“钉”。
两人皆被命运钉在此处,一个以血肉供养国运,一个以阳寿维持审判。
真正的对决,不在生死,而在谁先掌控“镇”之权柄。
她闭眼,识海翻涌。
赶尸人学徒的记忆浮现——山野荒坟,师尊曾教她如何反制失控的尸傀:不是摧毁,而是逆向施咒,以自身为锚,强行夺控。
若皇帝是钉,那她便做那根钉上的锁链。
当夜,乾清宫外,黑云蔽月。
沈青梧藏身飞檐阴影,目光死死盯着偏殿门户。
子时整,殿门轻启,萧玄策缓步走入,手中握着一枚古旧玉锁——正是她曾在梦中见过的那枚带血之物。
他站定龙案前,割破指尖,鲜血滴落锁面。
刹那间,异变陡生!
一道漆黑如墨的纹路自他脊背暴起,蜿蜒如藤,瞬间缠绕梁柱,地面震颤,隐隐传来铁链拖拽之声,仿佛九幽之下有巨兽苏醒。
他的额角青筋暴跳,喉间溢出压抑的闷哼,显然施法极耗心神。
这是他在试图强化“钉”的联结——以血为引,加固黑线,继续窃取契约之力来延续封印。
但他错了。
此刻正是他灵台最弱、魂力外泄之时。
沈青梧眼中寒光一闪,默念:“赦。”
一道金纹自心口掠过,护住五脏六腑。
她悄然开启冥途,脚下青印轰然炸裂,化作一道逆冲而上的锁链虚影,顺着地砖裂缝疾驰而去,直贯龙椅底座!
萧玄策猛然回头,瞳孔剧震:“你竟敢——”
话未说完,黑线骤然回缩,如遭重击。
他胸口一闷,喷出一口浓黑淤血,整个人瘫软倒地,昏死过去。
殿内恢复死寂。
远处更鼓悠悠响起,三更将至。
可沈青梧没有逃。
她缓步走入殿中,裙裾扫过冰冷金砖,停在他身侧。
俯视片刻,抬手从他指间取出那枚玉锁。
金钗挑起锁芯,烛光映照之下,一行极小的刻字浮现眼前——
“秦”。
她凝视良久,忽然笑了,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透着彻骨寒意。
她冷声道:“你以为你在镇国运?你只是在替别人扛罪。而我——”夜风如刀,割在脸上,却不抵心头半分寒意。
沈青梧立于乾清宫外的飞檐之下,玄色斗篷猎猎翻卷,像一缕不肯归冥的孤魂。
她手中紧握那枚玉锁,指尖还残留着心头血的温热——那一滴血,是契约反噬前最后的平衡,也是她向命运掷出的第一道战书。
她没有逃。
不是不敢,而是不能。
七日之限已定,这一镇,不过是将崩裂的命轨强行拉回轨道片刻。
那黑线虽止步于心口,可她清楚,那不是终结,而是蛰伏。
帝王血脉与魂钉之间的纠缠早已深入骨髓,如同藤蔓盘根错节,斩不断,焚不尽。
而她以自身为引,逆契施咒,等于在刀尖上跳舞,一步踏错,便是魂飞魄散。
“他快醒了。”影七的声音从暗处传来,低得几乎被风撕碎,“婕妤,再不走,明日朝堂必起波澜。”
她没动。
目光落在掌心玉锁上,“秦”字依旧幽幽泛光,像是先祖遗骸中最后一缕执念。
这不仅仅是一个姓氏,是烙印,是诅咒,是千年前那位判官秦氏亲手埋下的火种。
如今,火已燃至她指尖。
她不是来救他的。
她是来夺权的——夺回本该属于判官的审判之权,夺回被皇族窃取百年的生死秩序!
冷月下,她缓缓闭眼,识海中浮现出赶尸人学徒时的记忆:荒山野岭,暴雨倾盆,师尊将一道符纸贴在失控尸傀额心,口中默念“逆控咒”。
那一刻,尸傀停步,转头,竟向施术者跪下。
以身为锚,夺控命线。
她方才所做,正是如此。
不是破解,而是覆盖;不是解救,而是接管。
那一滴心头血,不只是封印的钥匙,更是她与玉锁缔结新约的凭证。
从今往后,皇帝体内的黑线不再只听命于皇血,也将回应她的意志——哪怕只有一瞬,也足以改写棋局。
但她知道,萧玄策不会善罢甘休。
那个男人,生来便是掌控者。
他能孤身入地宫,敢以血祭锁,说明他早已窥见真相一角,甚至……可能正试图将自己变成真正的“主钉”,吞噬其余八脉,独掌国运。
那样的话,天下将成炼狱,万魂不得超生。
“七日……”她低声自语,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铁锈般的决绝,“要么我找到彻底封钉之法,要么……”
要么,她就得亲手把他变成凶灵,再以冥途审判之名,钉死在轮回之外。
她转身离去,脚步沉稳,却在踏出第三步时,左脚猛地一滞。
不是痛。
而是空。
仿佛整条腿的知觉都被抽离,青印之下,皮肤平静如常,可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她血脉深处,悄然爬行。
像是一根极细的丝线,顺着经络缓缓上移,无声无息,却带着阴冷的律动。
她顿住身形,抬头望向夜空。
星河寂静,月隐云隐,天地间只剩她一人独行。
“路没断……”她喃喃,唇角微扬,笑意却未达眼底,“可我已经不能回头了。”
身后,乾清宫内,萧玄策缓缓睁开双眼。
眸中无神,片刻后却泛起幽光。
他抬起手,掌心玉锁轻轻震颤,表面浮现出一道极淡的青纹,与他脊背黑线遥相呼应。
唇角缓缓勾起,笑意深不见底。
“原来如此……”他低语,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两钉相触,才能唤醒沉眠之脉。”
地宫最深处,玄冥子收起骨笛,指尖抚过石壁上第九道裂痕,轻笑出声:“九煞将醒,双钉争锋……正好,点燃第九根。”
风穿地缝,枯骨低鸣。
而在宫墙之外,沈青梧缓步前行,左手悄然按上心口,眉心微蹙。
她没有察觉,足底青印边缘,一丝极细的黑线,正悄然渗入肌肤,如毒藤攀枝,无声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