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未化净,昭仪殿的檐角悬着冰棱,如刀锋倒垂。
沈青梧倚窗而坐,指尖摩挲着一支旧金钗,那是她重生时从尸身上带出的唯一遗物。
连日来,梦中总有细碎“刺啦”声,像针尖划过绢帛,又似指甲刮骨,不绝于耳。
她不曾睁眼,却已知那不是风雪作祟——是魂丝在震颤,是冥途深处传来的哀鸣。
影七悄然入内,跪地呈上一方素绢,声音压得极低:“冷宫三名宫女昨夜疯绣至指尖溃烂……所绣之物,是您。”
沈青梧接过,目光一凝。
素绢之上,女子立于月台,背影清瘦孤绝,衣袂翻飞,分明是她常伫立的位置与姿态。
可那眉心处裂开一道深口,银线自其中蜿蜒而出,如活蛇般延伸至画外,末端消失在黑暗里。
她指尖轻抚那道裂痕,触感冰凉黏腻,竟似渗出了血。
“这不是绣。”她缓缓开口,嗓音沙哑如锈铁磨石,“是‘录’。”
录命、录魂、录因果。
这是以生人精血为墨,怨念为针,将一个人的气运与形貌织入丝线之中——不是画像,而是命录。
谁若掌控此图,便可隔空引魂、篡神控魄,甚至代其生死。
“尚衣局。”她闭眼,冥途残纹在左臂焦黑蔓延,仅剩寸许未熄的幽光微微跳动,“近来可有异常夜工?”
“回主子,尚衣局偏院三日前重启夜绣,由一名姓千的姑姑执掌,专挑体弱宫女轮值。她们白日昏睡,夜里绣至指尖见骨,绣完即焚,不留片缕。”
沈青梧睁开右眼,眸底寒光乍现。
她起身披氅,不乘轿辇,徒步前往尚衣局。
风雪扑面,她左眼空洞无光,右耳仍在渗血,每走一步,体内阳气便如沙漏般流失一分。
但她走得极稳,像一具不肯倒下的尸傀,被执念牵着向前。
偏院荒废已久,蛛网密布,绣架倾颓。
她在一处塌陷的绣墩下掘出一撮灰白发丝,混着干涸血痂,腥腐之气扑鼻。
她咬破指尖,滴下一滴判官血。
血珠坠落,触及发丝的刹那——
那些本该死寂的断发猛然抽搐,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它们扭曲蠕动,缠绕聚拢,竟在空中勾勒出一幅残缺图谱:千丝交错,脉络如网,中央一点猩红,似眼,似心,又似封印。
“千丝图……”她低语,眼中映出古老记忆,“影绣门的‘织命术’,以发为引,以魂为线,织他人命运于掌中。”
她闭目,强启冥途。
神识顺丝追溯,穿行于阴冥缝隙之间。眼前骤然幻化——
暗室百丈,百名宫女跪坐成圈,头顶银丝垂落,如蛛丝般汇入一面巨大铜镜。
镜中映出的却非她们面容,而是一张苍老扭曲的脸:皮肤皲裂,十指尽断,代以银钩操控丝线——正是千丝姑!
更令她心头剧震的是,中央主脉之上,一道残魂被层层银线包裹,悬于镜前,唇瓣无声开合,眼神凄厉哀求——
墨兰。
她旧日侍女,早已死于一场“暴病”,魂魄却未散,反被炼成了“针傀”,成了传递讯息的活线。
“原来如此……”沈青梧神识颤抖,“她们不是在绣我,是在用我的形貌做引,织一张控魂之网。而墨兰,是网眼中的‘信使’。”
她猛然收回神识,呕出一口黑血,冥途纹路又黯淡一截。
但她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一丝冷笑。
当夜,她伪装成病弱绣娘,混入夜工房。
子时三刻,钟声未响,所有绣女却在同一瞬抬手,动作整齐如一人。
她们割开发辫,将断发编入绣线,指尖穿针不止,口中喃喃低语:
“真身要醒了……替身该死了……”
沈青梧低头绣着空白绢布,不动声色开启“人心之影”——冥途分支之一,可窥视灵魂裂痕。
只见每人眉心皆有一道细微裂口,内藏一根极细银丝,近乎透明,正缓缓抽取魂光,汇向屋顶暗梁。
那丝线无形无质,却带着地府禁术的气息——是逆生引,强行延长施术者寿元,代价是百名生魂沦为养料。
她指尖微动,在绣线结扣处,封入一滴心头血。
此为“逆引契”。
一旦丝脉回溯,血契即燃,反噬其源。
她静静坐着,听着满屋“刺啦”声,如同百鬼啃骨。
忽然,她袖中那方沾血素绢微微发烫。
她不动声色将其收入怀中,待返殿后,独自焚于铜炉。
火焰腾起,绢布化烬,就在最后一缕灰即将消散之际——
灰烬忽而凝聚,浮现出一行小字,歪斜颤抖,如泣如诉:
“姐姐,救我……我不想当线了。”
那字迹,她认得。
是墨兰残魂的笔意。
沈青梧盯着铜炉中那行由灰烬凝聚而成的小字,指尖一颤,金钗几乎脱手落地。
墨兰的声音仿佛从地底爬出,带着腐土与血丝的腥气,钻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耳膜。
右耳的血仍未止,顺着颈侧蜿蜒而下,浸入衣领,像一条不肯闭口的阴河。
可此刻,她已感觉不到痛——只有彻骨的寒意,从脊椎一路炸上天灵盖。
不是操控,不是夺魄。
是织替身。
千丝姑要的从来不是权力,也不是复仇,而是让所有人变成她。
那个被埋在深宫角落、连名字都不配有的皇后替身,一生缝补别人的华服,模仿别人的姿态,连呼吸都要按着主子的节奏来。
她十指尽断,不是刑罚,是献祭——以肉身为梭,以魂为线,织一张覆盖后宫的“影网”,把每一个活人,都变成她的分身,她的回声,她的……傀儡。
“你想让人人都做替身?”沈青梧低笑一声,嗓音如裂帛,却透着森然杀意,“那我就撕了你这张皮。”
她抬手,将金钗狠狠插入发髻,动作决绝,仿佛钉下一道生死契。
翌日五更未至,她召来影七,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波澜:“尚衣局偏院地底三丈,有条通往北苑枯井的暗道,是前朝太医署埋的药脉,后被影绣门改造成‘引魂丝渠’。封锁它,布‘断丝阵’,我要她无处退。”
影七迟疑:“主子,若阵法反噬……您本源已损七成,恐撑不住。”
“撑不住也得撑。”她望着窗外渐亮的天色,眼底幽光闪烁,“她用百名宫女的魂光续命,我便用这一身残命,做最后的饵。”
当夜,昭仪殿四角悄然立起四盏青铜灯,灯芯非油非蜡,而是沈青梧剪下的指甲与发丝,混着判官血凝成的符丸。
灯焰幽绿,随风不摇,反而逆旋成涡,隐隐形成一个封闭的结界——断丝阵。
她盘坐帐中,褪去外裳,露出左臂上焦黑大半的冥途纹路。
那些曾如星河流转的符文,如今只剩几缕微光挣扎跳动,像濒死之人最后的心跳。
子时,钟声未响,殿内骤起轻颤。
帐顶丝线无风自动,一根近乎透明的银丝自虚空垂落,如毒蛇吐信,缓缓探向她的眉心。
来了。
她不闪不避,反将手腕一划,鲜血顺掌心滑落,在榻面汇成小小血洼。
银丝触血即缠,顺着伤口攀上小臂,冰寒刺骨,竟似有生命般往她血脉深处钻去!
沈青梧咬破舌尖,剧痛让她神志清明。
她以血为墨,在掌心疾书一个“赦”字,指尖燃起幽蓝火焰,将烙印猛地贴于右耳侧——那里,是冥途与阳世接驳的命门。
刹那间,万籁俱寂。
屋外风雪停歇,连铜灯焰火都凝滞不动。
她睁眼,眸中再无白虹,唯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漆黑。
“来吧……”她轻声说,嘴角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冷笑,“让我看看,你的线,能不能穿死判官。”
话音未落,那根银丝猛然绷直,如钩索穿魂——
她只觉神识一轻,身体骤然失重,仿佛被某种无形巨力拽入深渊。
眼前景物崩塌、扭曲,化作无数交错的丝线,层层叠叠,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暗红天幕。
下一瞬,她“站”在了一座巨大到望不见边际的绣房之中。
百名宫女低头缝制,针起针落,动作整齐如一人。
她们绣的,是一幅尚未完成的“千丝图”。
而图中央,空着一个位置。
一个……等着填入真身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