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紫宸宫接连传出丧钟。
先是德太妃,七十九岁,无疾而终;次日庆昭仪,年逾花甲,夜半气绝。
尸身停入偏殿,尚未来得及入殓,太医署便呈上验状——颅骨内壁现焦灼裂痕,似有烈火自脑中焚过,然面容安详,唇角微扬,竟似含笑赴死。
宫中暗流骤起。
有人说是年老体衰,魂魄自行离散;也有人私语,这不像寿终,倒像解脱。
唯有沈青梧知道,这不是死,是被取走了命火。
她踏进停灵殿时,天光正斜照在棺盖之上,冷白的香烛映着死者脸庞,那抹笑意愈发诡异。
影七悄然退至门外,殿中只剩她一人,与两具尚未封棺的尸身对峙。
她指尖划破掌心,一滴血坠落于地,在青砖上洇开如墨。
“人心之影,启。”
刹那间,空气中浮现出两道残影——正是两位老妃临终前最后一刻的魂相。
她们双目微闭,眉心一点赤光缓缓熄灭,而就在命火彻底消散的瞬间,一道极细的黑烟从天灵钻出,顺着地面缝隙无声滑入地底,如蛇行沙,疾速北去。
沈青梧瞳孔一缩。
那是引魂丝,守灯司秘术,专用于抽取未净之魂,导归主阵。
她沿着黑烟轨迹缓步前行,足尖轻点,感知地脉震颤。
每一步落下,体内军魂怨火便躁动一分,仿佛感应到了同类的气息。
她的命火如今已高得反常,幽蓝中裹着赤金,像一座随时会炸裂的灯塔,照亮阴阳之间最深的裂缝。
三更天,她抵达皇陵外围禁地。
本该封死的守灯司旧址,竟有一线微光自墙缝透出。
荒草掩映下,一条隐秘地道口半塌未毁,石阶湿滑,布满苔痕,却有新踩踏的痕迹。
她换上病弱宫妃的素袍,由影七抬入附近偏院,假称风寒发作,需静养避风。
入夜后,服下一枚压制阳气的药丸,整个人气息近乎断绝,连地脉都难察其踪。
待子时钟响,她悄然起身,撕下袖口一缕布条缠住手腕,以防冥途反噬失控。
随后盘膝坐地,心念一动,开启“骨灯冥途”。
阴风自七窍灌入,魂识离体,如影无形,顺着地道潜入深处。
眼前景象令她脊背发寒。
铜锅置于地穴中央,底下燃着幽绿火焰,锅中翻滚的不是寻常油脂,而是乳白色的骨髓浆液,冒着腥甜雾气。
一名佝偻老者跪于锅前,满脸沟壑如刻,双手枯瘦如柴,正用一柄人骨制成的长勺缓缓搅动。
脂匠,未死!
墙上悬着一幅泛黄帛卷——《命格图》。
其上以朱砂标注数十名宗室命火,粗细明暗各异,显是按“可燃程度”分级。
而在最下方角落,赫然写着:
沈青梧,通幽体,宜作主引,万魂归芯之基。
她心头一凛。
他们不止想续灯,还想让她成为新一代的核心命灯,以她之身为炉,炼万魂为油,重燃照命体系!
更可怕的是,铜锅底部刻着四个小字:续灯引命。
这不是简单的复活仪式,而是通过吞噬他人命火,强行延长自身寿命的邪法。
那些死去的老妃,并非自然终结,而是被悄无声息地抽干了生命本源,化作燃料,供养某个即将复苏的存在。
她屏息靠近,在香炉边发现一撮未燃尽的香灰。
这是点灯必备之物,若用于祭阵,必与魂力共鸣。
没有犹豫,她咬破舌尖,逼出一滴心头血,凝成晶珠,悄然封入香灰之中。
随即默念咒言,启动“逆引契”。
此契一旦触发,凡以此灰点燃命灯者,魂火将逆流反噬,烧尽施术者三魂七魄。
做完这一切,她正欲撤离,忽然胸口如遭雷击。
剧痛贯穿四肢百骸,数百军魂在她体内猛然躁动,咆哮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
她踉跄扶墙,冷汗涔涔而下,强撑着开启内视之法,探入冥途核心。
眼前景象让她呼吸停滞——
在她命火深处,竟浮现出一枚虚影灯芯,通体漆黑,缠绕锁链,正缓缓吸收她溢散的魂力。
而那些依附于她的军魂,并非自愿栖身,而是被一道古老契约牢牢束缚,如同曾经的骨灯一般,不得超生,不得解脱。
她终于明白。
所谓“暂”契,不过是自我欺骗。
她签下的是永燃之约。
若找不到破解之法,终有一日,她将不再是审判者,而是新的守灯人,永远囚于这盏由血与怨铸成的命灯之中。
风从地道深处吹来,带着腐骨与脂油的腥味。
远处,脂匠低声吟唱,铜锅沸腾,新灯将成。
而她的命火,在黑暗中剧烈跳动,像一簇即将燎原的野火,烧向所有人,也烧向她自己。
【第185章 我不点君命,只烧规矩(续)】
夜风如刀,割裂寂静。
沈青梧从地道潜回昭仪殿时,唇色已紫,指尖冰凉。
她靠在冰冷的墙边,一口腥甜涌上喉头,硬生生咽了回去。
体内的军魂仍在翻腾,那枚漆黑灯芯在命火深处缓缓转动,像一颗寄生的心脏,贪婪地吮吸着她的魂力。
她知道,自己已不是从前那个可以冷静操控冥途的审判者——她正在被吞噬,一寸一寸,无声无息。
但她不能停。
“影七。”她声音低哑,却如铁钉入石,“封锁地道出口,布‘断命阵’。凡有阴气流动,即刻斩断;若有活物出入,格杀勿论。”
影七跪地领命,身影一闪没入夜色。
她是沈青梧亲手养大的暗刃,不懂鬼神之说,却信她如信天命。
殿内烛火摇曳,沈青梧褪下左袖,露出苍白手臂。
金钗尖利,在肌肤上划下两道深痕——“共燃”。
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滴落在铜盆之中,泛起一圈幽蓝涟漪。
她闭目凝神,指尖轻点眉心,唤出冥途契约残印。
“烬兵……我借你火,也还你名。”
话音落,殿角阴影骤然扭曲,一团微弱的光浮现而出。
那是个瘦小的身影,披着破旧童袍,手握半截骨灯,眼中燃着将熄的火苗。
他望着沈青梧,嘴唇颤抖:“姐姐……你还记得我吗?”
这一声“姐姐”,如针扎进她最深的记忆。
前世赶尸途中,她曾救下一个被守灯司遗弃的守火童,取名“烬兵”。
那孩子不会说话,只会点头摇头,却日日为她守夜添灯。
后来她死于背叛,烬兵也被炼成第一盏命灯,魂魄永困灯芯,不得超生。
如今,这缕残魂因她体内“借契”牵引,徘徊不去。
沈青梧睁眼,目光如霜雪般冷,却又藏着一丝极淡的痛意:“我记得。所以这一次,我不借命,只借火。”
她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化作符引,打入烬兵掌中骨灯。
随即发动“借契共鸣”,将体内百军怨火抽出一线,送入灯芯。
刹那间——
火苗颤动,由灰转赤,竟自主燃烧起来!
虽微弱,却不灭,仿佛回应某种古老的誓约。
与此同时,皇陵深处,守灯司旧址。
脂匠正将香灰投入祭炉,口中念咒:“以老命续新魂,以浊火启清明……照命长明,万灯归一!”
香点燃起,青烟袅袅升腾。
下一瞬,火焰倒卷!
那香灰骤然爆裂,血光逆冲,直贯其天灵!
脂匠惨叫一声,全身经络如被烈火焚烧,皮肤皲裂焦黑,七窍冒烟,整个人竟如油脂般融化,坠入铜锅之中,发出“滋啦”一声闷响。
“灯……不该灭……”他嘶吼着,手指抠进地面,指甲翻裂,“主上……会归来……你们都得……焚魂献祭……”
话未尽,人已成灰。
整座地穴轰然塌陷,唯有铜锅中的骨髓浆液沸腾不止,映出一道模糊人影,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而此刻,昭仪殿顶。
沈青梧立于檐角,黑袍猎猎,望向远处冲天火光。
风吹乱她的发,也吹不动她眼底那一抹决绝。
“你们要续灯?”她轻声开口,如同宣判,“我给你们烧个干净。”
话音落下,萧玄策悄然立于宫墙之巅,手中玉锁忽明忽暗,与地脉共鸣震颤。
他望着那抹孤绝身影,第一次低声下令,语气沉冷如铁:
“从今日起,守灯司——永不复立。”
风过无声,余烬飘散。
沈青梧缓缓闭眼,体内命火剧烈跳动,军魂哀鸣渐歇,仿佛在回应某种终结的预兆。
她走下殿檐,步入内室,却不知自己已在昏迷边缘。
那一夜,她倒在床榻之上,再未醒来。
两日间,殿中无人敢近。
唯有烬兵残魂守在角落,骨灯微光不灭,映着她苍白的脸。
而梦里,她听见遥远的铜鼓声,一下,又一下,越来越弱,像是谁在黑暗尽头,轻轻叩门。
似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