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山野荒凉。
沈青梧跪在尸堆之上,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混着血与泥。
眼前这一幕,是她永生无法抹去的梦魇——前世最后一夜,她还是赶尸人门下的少年学徒,背着师父未完成的遗愿,在乱葬岗中寻找一具不该消失的尸体。
可等来的不是真相,而是背叛者的刀锋,和满地横陈的同门尸首。
此刻,她站在幻境中央,却像真正回到了那个雷火交加的夜晚。
玉锁贴上眉心,寒意直透魂魄;金钗深陷心口,心头血汩汩涌出,沿着指尖滴落在那枚古老的“生”字印诀上。
刹那间,天地失声,万籁俱寂。
阵法逆转,时空倒流,她的意识穿透生死界限,重回契约缔结之刻。
地府使者立于雷霆之中,黑袍翻卷如冥河倒悬。
老判的身影模糊不清,仿佛由雾气凝成,唯有眼中两点幽光,照见因果轮回。
“你若执契,便不能再做凡人。”
“你若判人,必先自裁其罪。”
当年那句誓言,如今听来,竟带着千钧重量压进肺腑。
年轻的自己抬起头,浑身湿透,眼中却燃着不灭的火:“我无所惧。”
沈青梧望着那个倔强的身影,胸口剧烈起伏。
她曾以为那是勇气,现在才懂,那是无知者无畏的悲壮。
她想冲过去摇醒那个少年,告诉她这契约背后要付出的是什么——是日日夜夜承受冤魂哀嚎,是每一次审判都割裂自己的魂魄,是明明看得清人心黑暗,却不得不亲手将刀插入胸膛,只为维持一丝秩序。
可她不能动。
只能看着,只能听着,只能感受着那份早已被遗忘的痛楚重新撕裂心脏。
“这是幻术!醒来!”无面人的怒吼炸响在虚空之中,如同万千怨魂齐哭。
他挥臂猛击哭钟——
第一声,百鬼夜行,阴风贯耳;
第二声,大地崩裂,岩浆翻涌;
第三声,沈青梧体内契约纹路竟开始剥离!
一道道银线般的符文从经脉中浮起,转瞬焦黑、碎裂,化作灰烬飘散!
“沈青梧!你违逆天道,妄断生死,今日若不亲口认罪,万魂共噬,永堕无间!”
四罪盟众齐喝,声浪如潮,冲击着她残存的神识。
香奴的残烟缠绕鼻息,幻化出无数哭泣女子,伸手抓向她的眼;影绣银线刺入脚踝,牵动四肢如傀儡;骨灯残火映出断臂冤魂,尖啸着诅咒她的名字;墨刑朱笔凌空书写伪律,妄图篡改她灵魂深处的真契。
四重劫难,层层叠加。
而她依旧跪着。
雨水打在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血。
她缓缓抬头,望向那团由万千罪魂聚合而成的无面虚影,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们说我该罚,因为我杀了你们?”
她笑了,嘴角溢血,笑容却冷得刺骨。
“可你们忘了——是谁逼良为娼?是谁设局陷害?是谁把毒药放进她们的茶盏?是谁亲手把刀递到刽子手手里,再躲在幕后冷笑?我不过是个执笔之人,我把你们藏在暗处的罪,照进了阳光。”
她顿了顿,指尖颤抖,却坚定无比地将金钗拔出半寸,又更深地刺入心口,鲜血喷洒而出,染红玉锁上的古老铭文。
“但你说得对……我不是无罪。”
全场骤然一静。
连哭钟的余音都停滞了一瞬。
沈青梧的声音渐渐扬起,一字一句,如刀刻石:
“我沈青梧,罪在执契!明知此途通向死亡,仍选择前行;罪在代天行罚,以凡躯担判官之责;罪在聆听万魂之苦,却无法救一人于尘世沉沦!”
她猛然将金钗狠狠插入玉锁中心,血光爆绽,契约残卷骤然燃烧,燃起一道幽蓝火焰!
“所以我认罪——”
话音未落,整座地底深渊轰然震动。
万魂齐啸,如江海倒灌,天穹欲裂。话音落,万魂齐啸。
那声“我认罪”如惊雷劈开冥渊,震得整片地底空间寸寸龟裂。
幽蓝火焰自玉锁中喷薄而出,化作一道螺旋升腾的光柱,直贯穹顶。
契约焦痕在火中褪尽,取而代之的是银白光辉如瀑倾泻,照彻黑暗深处每一缕游荡的残魂。
四罪残党首当其冲——香奴所化的青烟被光刃撕碎,哀鸣未绝便已消散;影绣银线寸寸断裂,仿佛提线木偶骤然断弦,傀儡般瘫倒;骨灯残火猛烈摇曳,终在一声凄厉尖啸中断灭;墨刑朱笔凌空扭曲,似要挣扎反抗,却被银光缠绕,寸寸碾成灰烬!
“不——!”无面人怒吼,身影剧烈震荡,由万千怨念凝聚的形体开始崩解,“你竟以自身为祭?!审判岂容认罪者执掌权柄!”
沈青梧缓缓站起,风雨幻境依旧打湿她的衣袍,可她的眼神却如破雾之月,清明而冷冽。
一缕青丝自鬓边滑落,飘于血雨之中,无声断折。
“秩序不该建立在谎言之上。”她声音轻,却压过了万鬼嘶嚎,“你们说我是刽子手,可真正的罪,从来不在执刀之人手中,而在藏刀之人心里。”
她抬手,指尖划过虚空,九千冤魂从岩缝、井底、碑下挣脱而出,枷锁像玻璃一样破碎。
那些曾被活埋的祭判童魂,那些被剜舌焚骨的宫婢残魄,那些含冤沉井的妃嫔执念……皆在银光中舒展身形,脸上浮现出百年未见的安宁。
“走吧。”她低语,“我不能送你们入轮回,但我还你们一个‘真’字。”
九千魂影仰天长啸,非怨非怒,而是解脱。
它们汇成一道浩荡光流,冲破地心井顶,直上云霄,仿佛撕开了天幕一角,让久违的星辰得以窥见人间。
幻境破碎,现实归位。
地心井剧烈震动,岩层崩塌,祭判空碑轰然炸裂,露出下方幽深坑洞——层层叠叠的白骨堆积如塔,最小的骸骨蜷缩在最底层,指骨尚握着一枚褪色的红绳铃铛。
沈青梧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冷石壁。
脑海如遭重锤击打,前世记忆如潮水退去——赶尸路上的风沙、师父临终的嘱托、同门惨死的夜晚……一切都在消散,像被某种力量强行剥离。
她低头,望着手中染血的金钗,忽然怔住。
“我是谁……”她喃喃,指尖颤抖,“为何在这里?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
就在此时,脚步声踏碎余震。
萧玄策冲入阵中,玄甲染尘,袍角撕裂,眼中却燃着近乎失控的痛意。
他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
玉锁被他紧紧贴于她心口,低哑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从未有过的脆弱与坚定:
“你是沈青梧。三更雨,五更鼓,我等了你十九年。这一次,换我来赎你。”
远处,烬兵遗留的骨灯忽明忽暗,残火映出她手腕内侧那道“赦”字——原本倒书的逆纹,如今已转为正书,边缘金光流转,似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而她心口,那枚由金钗刺入留下的伤痕,正缓缓凝结成一道暗红印记,形如古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