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地宫“断主冥途阵”已成。
幽火摇曳,十二盏青铜灯围成环形,灯芯跳动着惨青色的光焰,映照出一圈圈扭曲的影子。
每盏灯后,都立着一块残碑,碑面裂痕纵横,渗出黑血般的雾气。
那些雾气缓缓凝聚,化作临终一刻的画面——有的是战马嘶鸣、箭雨如蝗;有的是寒夜孤灯、纸灰纷飞;还有的,是被铁链拖入地底时,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吼。
沈青梧盘坐于阵心,白衣胜雪,眉心一道暗金纹路若隐若现,那是冥途契印的觉醒之兆。
她双目微阖,呼吸极轻,仿佛一尊玉雕神像,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体内阳气正被这大阵疯狂抽离,五脏六腑如同浸在冰水中缓缓冻结。
她没有找谢昭。
但她以“赦”字烙印切入心磬共鸣之线。
那一瞬,天地骤静。
远在封魂塔第七层的谢昭猛然睁眼,瞳孔剧烈收缩。
他尚未反应,便觉魂体一震,仿佛被无形巨手从躯壳中硬生生剥离!
下一息,他已跪倒在阵中央,双膝砸入石砖,发出沉闷回响。
风起,灯晃。
判影自虚空浮现,无面无身,唯有一双幽蓝冷火燃于半空,宣读律条,声如铁铸:“谢昭,汝以亡仆之身,行主者之事,犯‘僭越’之罪,当受‘碎契’之刑。魂魄拆解,永镇归墟。”
谢昭却笑了。
他缓缓抬头,目光穿透火焰,直刺沈青梧的眼底:“我若认罪,请先问他们——是否真愿解脱?”
话音未落,沈青梧指尖微动,悄然催动“魂契同感”。
刹那间,十二镇桩齐鸣!
第一道魂影破碑而出——旗鬼!
他披残甲,执锈旗,一脚踏地,战旗插入阵心,轰然作响:“我镇北三十载,斩敌千余,战死沙场,却被钉为龙脉支柱!你说解脱?我宁可再战一场!”他的声音嘶哑如砂石摩擦,“我的名字不在忠烈祠,我的尸骨未归故里,你一句‘超度’,就让我们灰飞烟灭?凭什么!”
第二道魂影飘然而至——纸娘。
她一身素衣,手中捧着一个正在燃烧的纸人,火光照亮她苍白的脸。
那纸人渐渐化为灰烬,她轻轻吹散,泪如雨下:“我等他六十年……每年冬至烧衣送饭,清明焚香哭坟。他没回来,我也成了孤魂野鬼。你告诉我,轮回之后,我们还能相认吗?若不能,那不是解脱,是抹杀。”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剜进沈青梧的心口。
一道又一道魂影浮现——断剑将军、哑卒、童役、医婢……他们都不是含冤而死,也不是执念不散。
他们是被征调的“死役”,是王朝龙脉运转所需的燃料,是史书上不会记载的一笔墨迹。
他们从未被承认过存在。
沈青梧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在执行地府铁律,审判的是罪恶,超度的是冤屈。
可此刻她才明白,这些魂不愿轮回,并非因为怨恨,而是因为——他们想要的从来不是安宁,而是被看见。
谢昭趁势起身,长袍猎猎,声如惊雷:“你判得了仇人,可判得了这世道吗?他们要的不是超度,是一个说法!你说我是乱臣,可若我不动,他们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他转身面向十一镇魂,双臂高举,声音震动四壁:“今日,我不求登基,不争帝位!只求代他们立契——以我之魂,换他们一日现世!让他们亲眼看看,这天下,到底变了没有!让活着的人听见,他们的牺牲,真的值得!”
众魂沉默。
旗鬼缓缓低头,战旗垂地。
纸娘抬起泪眼,望着那团即将熄灭的纸灰,轻轻点了点头。
沈青梧闭目。
识海翻涌。
她看见九棺童在雪夜里哭喊着爬向她,小录临死前将符纸塞进她掌心,低声说:“师姐,别信规矩……他们都骗我们。”
每一次她打破旧制,都是以“审判”之名。
可这一次——沈青梧闭目,识海翻涌。
九棺童在雪夜里爬行的哭声再度刺入耳膜,那双冻得发紫的小手死死抓着她的衣角:“师姐……带我走……”小录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符纸还在燃烧,灰烬飘散成字——别信规矩,他们都骗我们。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执律之人,是幽冥的刀锋,斩断冤孽、理清生死。
可此刻,十二盏青铜灯映出的不是罪魂哀嚎,而是无数沉默的背影:旗鬼战死不归,名字未入忠烈;纸娘守坟六十年,等不来一句“你在了”;哑卒焚身镇脉,连一声呜咽都被风雪吞没……
他们不是冤魂,是被遗忘的祭品。
而谢昭跪在这里,不是为帝位,是为这群无人收殓的亡者,讨一个“存在”的名分。
沈青梧忽然笑了。
唇角扬起的弧度极轻,却带着彻骨的寒意与讥诮。
她睁开眼,眸底已无半分犹豫。
“你要当主子?”她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井,“好。”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右手猛然刺向心口!
鲜血喷涌而出,洒落在阵眼中央。
那一瞬,冥途倒灌,阴气逆流,天地仿佛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悲鸣。
她以血为墨,指尖划破虚空,在惨青色的火焰中写下三字——
代罪契。
这不是地府授律,不是冥途正典,而是她沈青梧,以残阳之躯、逆天之志,自创的一条新律!
“以一魂承万罪,以一命换众名。”
金光乍现,照彻地宫。
那枚深埋她心绪已久的“赦”字烙印竟自行浮现,与“代罪契”共鸣震颤,仿佛某种古老契约正在被重新定义。
判影悬浮半空,幽蓝冷火剧烈跳动,似在权衡、似在审视。
片刻后,它缓缓点头。
“契成。”
轰——!
十二镇魂齐声怒吼,魂力如潮冲天而起!
谢昭身体剧震,黑纹自脚底疯长,寸寸吞噬他的魂体,仿佛有千万根铁链从虚空中伸出,将他钉在审判的十字架上。
他面容扭曲,骨骼寸裂,却仰天大笑:“值了!值得啊!让他们看见!让这天下——听见我们的名字!”
就在他即将彻底崩解之际,沈青梧突然抬手。
那支素日簪发的金钗,此刻狠狠插入她自己的心口!
剧痛让她瞳孔骤缩,冷汗瞬间浸透白衣。
但她咬牙撑住,以痛觉锁住最后一丝清明,低喝出声:
“契我不收,但命——我替你扛一半!”
冥途火种自她丹田炸开,化作赤金锁链,强行截断谢昭消散的残魂,将其封入金钗之中。
与此同时,十二镇魂的意志并未离去,反而凝成十二枚泛着幽光的骨符,环绕她心口旋转不息,如同十二颗跳动的心脏,嵌入她的血脉经络。
最后一瞬,心磬轰然鸣响。
十二道心跳,尽数汇入她的胸腔——
咚、咚、咚……
整齐,却又错乱;沉稳,却又异样。
每一下搏动,都像是另一个人在她体内苏醒。
她没杀他。
她把他,变成了自己的契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