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个朔望之夜,紫禁城上空再现虚影诏文。
三道血色诏令撕裂夜幕,如天罚垂落,悬于宫阙之上。
一道“削其名”,笔锋如刀,字字剜魂;一道“断其契”,墨痕缠绕着断裂的锁链虚影,仿佛要将她与地府之间唯一的联系生生斩断;最后一道“灭其魂”,通体漆黑,竟无声燃烧,化作灰烬飘洒而下,落在琉璃瓦上,竟蚀出焦痕。
风停了,灯熄了,连守夜太监手中的铜铃也骤然哑然。
唯有通冥台下,一道纤细身影跪立在银符中心,白衣染尘,满头白发几近透明,像是被岁月一夜抽尽生机。
沈青梧双膝抵地,指尖深深抠进青石缝隙,指节泛白,浑身颤抖不止——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记忆正一寸寸崩塌。
她忘了母亲的脸,忘了赶尸路上那串清冷的铜铃声,忘了少年时躲在棺木后偷看师父画符的模样……可胸口那枚“生”字印记,依旧滚烫如初,像是一颗不肯死去的心,在胸腔里倔强跳动。
烬瞳站在她身后,面具下的眼眸剧烈震颤,“青梧,停下!再动用‘律渊冥途’,你的神识会被彻底吞噬!你已经献祭了七段记忆,若再深入律池……你连自己是谁都会忘记!”
她缓缓抬头,嘴角却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忘记?好啊。反正这世上,本就没有人记得我活过。”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锁,古旧斑驳,是前世师父临终前塞入她手中的遗物。
传说它曾属于第一代判官,能引渡魂魄直抵地府律池。
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玉锁之上。
刹那间,玉锁嗡鸣震颤,浮现出无数古老符文,如同沉睡千年的律言苏醒。
银光自锁心迸发,与地面银符交相辉映,整座皇宫的地脉再次共振——墙砖裂出道道幽纹,宫灯焰心转为靛蓝,连远处枯井都涌出阴雾,仿佛九幽之门正在悄然开启。
子时钟响。
一声,两声……九声。
钟音未落,天地骤变。
通冥台四周的银纹猛然亮起,汇聚成阵,地面轰然裂开一道深渊,幽冥之气冲天而起,银焰倒卷如柱,直贯云霄!
火光中,一扇门缓缓浮现——门框由残碑砌成,门扉刻满褪色判词,门楣上三个古篆熠熠生辉:律渊冥途。
烬瞳扑上前欲阻,却被一股无形之力震退三步。
“你要做什么?!”他嘶吼。
沈青梧已盘坐于阵眼中央,双目紧闭,唇角带血,声音却清晰如刃:“我要见律池。”
话音落下,她心口“生”字爆发出刺目银光,与玉锁共鸣。
她的意识瞬间抽离肉身,坠入无边黑暗——
再睁眼时,她置身一片浩瀚黑海。
海水漆黑如墨,却不流动,宛如凝固的怨念。
海面漂浮着数以万计的律书,纸页残破,每一页都渗着暗红血迹,字迹扭曲,似在哀嚎。
空中无日无月,唯有中央一枚巨大的“赦”字沉浮不定,光芒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
“汝非执律者。”一道冰冷声音响起。
水波分开,一人自黑海中缓缓升起。
他身形瘦小,通体由残卷拼接而成,皮肤是泛黄的纸页,关节处用朱砂钉死,双目空白无瞳,开口时,口中吐出的不是话语,而是判词:
“沈青梧,罪籍未销,契承伪律,擅启冥途,当受反噬。”
他是墨骸,律池守卷童,执掌万律真言。
沈青梧不答,只冷冷望着那枚“赦”字:“这些血,是谁写的?”
墨骸缓缓抬手,指向黑海深处。
她顺着望去——池底之下,层层叠叠爬行着无数虚影。
他们形如焦纸,四肢蜷缩,无声嘶吼,身上烙印着“无契”二字。
那是未曾签订地府契约的枉死者,既不能轮回,也不被审判,永世沉沦于律外之渊。
她闭上眼,以魂契同感触碰最近的一缕残魂。
刹那间,万千记忆涌入脑海——
百年前,一名少年判官,于雪夜巡查人间,见一家三口含冤被焚,尸骨未寒,魂魄不得超度。
他动了恻隐之心,私自赦免三人,违逆“生死有序,不可妄赦”之律。
翌日,天笔翁亲至地府告发,称其“以情乱法,动摇根基”。
少年被剥去判官之籍,魂魄投入焚律炉中,焚烧七日,直至形神俱灭。
自此之后,“赦”字被封,凡提“赦罪”者,皆视为叛律。
沈青梧睁开眼,眼中燃起幽蓝火焰。
“原来你们怕的不是违律……”她低声冷笑,声音在黑海上回荡,“是人心尚存。”
她不再犹豫,纵身一跃,直坠黑海深处!
银焰随她而下,却无法驱散怨气。
无数残魂扑来,啃噬她的神识,撕扯她的记忆。
她感到自己的童年、姓名、容貌正在一点点消散,可她没有回头。
她只知道,若无人敢问“赦罪是否为罪”,那这律法,早已死了。
就在她即将被怨海吞没之际,池底最深处,一道佝偻身影缓缓浮现。
披枷戴锁,衣衫褴褛,面容枯槁如朽木。
老判官睁开眼,目光穿透万层黑水,落在她身上。
“你何必来?”他问。
风止,海寂,万卷律书停止漂浮。
沈青梧悬浮半空,发丝飞舞,银焰缭绕周身,一字一句,如钉入骨:
“我想知道,赦罪……是不是一种罪?”第260章 你说你是律,我说我是火(续)
黑海深处,万籁俱寂。
老判官枯槁的面容映着微弱的“赦”字残光,像一尊被遗忘千年的石像。
他身上的枷锁由律文铸成,每一环都刻着“不可违”“不可赦”“不可问”,沉重得几乎要将他的魂魄压入池底永世不得翻身。
沈青梧悬浮于怨海之上,银焰在她周身翻卷,却无法温暖那早已冰冷的心脉。
记忆正在消散——她已记不清赶尸人学徒时走过的第几座荒山,也忘了师父临终前究竟说了什么话,只依稀记得那一口血喷在符纸上,燃起的是不甘。
可她还记得痛。
记得被背叛时脊骨裂开的寒意,记得死后魂魄滞留人间七日无人超度的孤绝。
所以她来了。
不是为求赦,而是为质问——这天地间,若连一丝慈悲都要被当成罪孽,那所谓的律法,究竟是护道之刃,还是杀人之刀?
“我想知道,赦罪……是不是一种罪?”
她的声音不大,却如惊雷滚过死寂的律池。
那些漂浮的残破律书忽然剧烈震颤,纸页哗啦作响,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嘶吼回应。
老判官沉默良久,眼中终于泛起一丝涟漪。
“律因人设,罚为正道。”他缓缓开口,声如砂石磨骨,“若人人皆杀,何须判官?若永不赦,何须轮回?”
话音未落,九天之上骤然撕裂!
一道苍老而威严的声音自虚空劈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审判之力:“乱言者,当诛!”
轰隆——!
九道伪诏自天而降,每一道皆由扭曲墨线编织而成,形如毒蛇盘绕,上书“灭忆”“断契”“焚魂”“夺名”……正是天笔翁亲手布下的“九诏蚀心阵”。
他曾以一支天律笔写尽天下生死,如今更要以律之名,抹除一切敢于质疑律法本源的存在!
九道诏令如天罚齐落,直逼沈青梧与老判残影。
可她没有退。
嘴角反扬起一抹近乎癫狂的笑意,眼底幽蓝火焰熊熊燃起。
“你说你是律……”她低声呢喃,一手按上胸口滚烫的“生”字印记,指尖刺破皮肉,最后一滴心头血汩汩渗出,“可我,是火。”
鲜血坠落瞬间,银焰冲天暴起!
她竟以自身为祭炉,引动全身阳气逆行经脉,强行催动“律渊冥途”的终极形态——焚诏归碑!
九道伪诏尚未触及她身,便如飞蛾扑火般被银焰吞噬。
她的躯体寸寸皲裂,皮肤下浮现出蛛网般的黑纹,那是反噬入骨的征兆。
但她毫不在意,反而张口一吸——
呜——!
狂风倒灌,九诏之力尽数纳入体内!
她的五脏六腑仿佛被熔铁浇铸,神识几近崩解,可意志如钉,岿然不动。
下一瞬,她仰天吐出一口烈焰!
那火不再是银白,而是漆黑如墨,却又燃烧着最纯粹的审判之炎。
火焰凝聚成碑,从虚空中缓缓落下——通体乌沉,碑面粗糙如焦土,却赫然浮凸四个大字:
承 罪 碑
墨骸跪伏于黑海之巅,残卷身躯颤抖不已,口中吐出古老判词,如同宣誓:“律有承者,碑立不倒。”
老判官望着那碑,枯眼中竟滑下一滴血泪。
而沈青梧,拖着几乎溃散的残魂,一步步踏出幻境。
意识回归肉身刹那,她猛地咳出一大口黑血,唇角染红,双目却亮得惊人,像是燃尽生命换来的清明。
她抬手轻抚胸前虚影——那里,一块无形的碑已烙印在魂魄深处。
“从今往后……”她低语,声音轻得像风,却又重得足以撼动九幽,“赦与不赦,由我定。”
与此同时,西山之巅。
天笔翁手持天律笔,怒视紫禁城方向,忽然手腕剧震——
笔杆断裂,墨汁飞溅。
可那墨滴落地竟扭动起来,化作数条黑蛇,嘶鸣着四散逃窜,仿佛逃离即将降临的灾厄。
夜风呜咽,仿佛天地都在低语:
——新的判官,已立碑于心。
三日后,沈青梧独坐院中,素衣如雪,面前摊开一本《宫规》。
她望着纸上墨字,怔怔出神。
忽然,那字迹微微一颤,竟如活物般扭曲蠕动,似黑蛇游走,缓缓爬向她的双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