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沈青梧立于通冥台下,双目赤焰渐退,唯余深潭般幽光。
她已能清晰感知每一处命运线的存在——宫妃的宠爱线如蛛丝缠绕在龙座边缘,大臣的仕途线盘根错节于朝堂梁柱之间,而那条最粗壮、最炽烈的金线,则自乾清宫直贯天穹,缠绕着紫微帝星,流转不息。
那是皇帝萧玄策的龙命线。
她不懂。
风掠过荒台,卷起残灰如雪。
通冥台曾是地府与人间交汇的禁忌之所,如今已被她的血与魂洗炼三日三夜。
万魂碑沉寂,石言未现,但沈青梧知道,真正的审判,还未开始。
她在等一个信号。
子时将至,天地归静。
忽然,九千银符自宫墙内外同时震鸣——那是她布下的引魂阵眼,每一枚都刻着一名枉死者之名。
银光冲天而起,在夜幕中织成一张浩大符网,直贯苍穹。
刹那间,通冥台中央的石言碑裂开一道细缝,古老文字自裂缝中缓缓浮现,字字带血:
“断契已成,律归判官。”
没有雷声,却胜似天罚。
沈青梧抬手,毫不犹豫将那支曾封印“空契”的金钗刺入掌心。
鲜血涌出,滴落于地。
就在血珠触地瞬间,整座皇宫的地脉轰然震动,无数金丝自地面浮现,纵横交错,织成一张覆盖全宫的命运巨网。
那是所有人的命途轨迹——生老病死、荣辱兴衰,皆由一线牵引。
她眸光一冷,低声吐出二字:“焚。”
银焰自她脚下蔓延,如潮水般席卷而去。
所过之处,金丝寸寸断裂,化作飞灰。
嫔妃们梦中惊醒,忽觉心头剧痛;重臣于朝房翻阅奏折,笔尖骤然停顿,仿佛一生筹谋被无形之手抹去痕迹;更有数名太监宫女倒地昏厥,魂魄竟在片刻间脱体游离,却被一股温和之力悄然送返。
整个皇宫,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唯有通冥台上,火光不灭。
烬瞳立于台下阴影之中,执石烬碑,目光复杂地看着那一袭素衣的身影。
他知道,这一夜之后,地府旧律彻底崩解。
从此再无“代罪判官”受制于阴司条文,唯有“主裁者”,执掌生死之衡。
就在此时,一道枯瘦身影从雾中走出。
来人披着破旧僧袍,脚踩草履,手中捧着一本焦边古卷,书页泛黄如枯叶,边角甚至残留着焚烧过的黑痕。
他跪在台前,双手高举古卷,声音沙哑却清晰:
“贫僧断律,奉《契源纪》归来。”
沈青梧低头看他,眉梢微动。
这名字她未曾听过,可此人身上毫无魂气波动,既非活人,也非鬼物,竟是以残念存世的“解咒僧”。
她接过古卷,翻开第一页,指尖拂过斑驳字迹,心中骤然一震。
书中记载:百年前,初代判官亦曾烧去‘天命契’,言‘命由心定,不由纸书’。
然其终被地府反噬,魂魄锁于归墟塔底,永世不得超生。
她继续翻页,直至某一页猛然停住。
画中女子手持金钗,立于边墙之前,身后是崩塌的万契图,前方是一片升腾的星火。
那面容,竟与她有七分相似。
她冷笑一声:“原来这条路,早有人走过。”
断律低首,声音平静:“但他们失败了。因为他们只敢烧别人的名字……而你,烧了自己的。”
沈青梧指尖一顿。
她当然记得那一瞬——当她在边墙之内,以金钗剜心,将自己的名字从“代罪契”上生生剔除时,那种灵魂撕裂般的剧痛几乎让她当场陨灭。
但她挺了过来。
因为她早已不是谁的奴仆,不是地府的工具,更不是命运的提线木偶。
她是沈青梧,是断契之人。
“所以,”她合上古卷,目光如刃,“这不是终结,是开端。”
话音未落,远方宫门方向传来沉重车轮碾过青石之声。
一队禁军护卫着黑檀木箱而来,箱体以玄铁封死,四周缠绕镇魂铜链。
打开箱盖,露出的正是那块“空契封印石”。
萧玄策派来的内侍躬身禀报:“陛下命工部以玄铁重铸其表,置于乾清宫案头,日夜观之。”
沈青梧凝视那石片刻,唇角微扬。
她知道萧玄策想做什么——他在研究这块石头,试图理解契约的本质,甚至……挑战它。
帝王之心,从来不止于掌控人间。
他还想篡改自己的命格。
果然,当晚,乾清宫内。
萧玄策独坐灯下,指尖轻抚封印石表面冰冷纹路。
他忽然抬头,问近侍:“朕的命格,可有金丝牵引?”
殿中死寂,无人敢应。
他自嘲一笑,取出一枚玉锁——那是他曾赐予沈青梧的“同心锁”,内嵌一丝她的心魂印记,原可用于追踪生死。
可此刻,玉锁冰冷如石,毫无回应。
她的契约已超脱地府旧律,连皇权也无法再定位她的存在。
萧玄策缓缓闭眼,低语几不可闻:“若有一天,我能亲手断了自己的命线……你会不会多看我一眼?”
与此同时,沈青梧已悄然返回残院。
月光洒在焦土之上,昔日居所只剩断壁残垣。
她蹲下身,拾起一片灰烬,指尖微微用力,竟从中抽出一缕未燃尽的红线——那是她曾经的命运契引,如今已脆弱如尘。
她蘸着灰,在地上写下两个歪斜的字:
断契堂。
烬瞳走来,站在她身后,低声道:“接下来做什么?”
她没有立刻回答。
只是望向宫门方向,那里灯火森然,重重宫阙如困兽牢笼。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
“开庭。”月光如霜,铺满残院焦土。
沈青梧蹲在废墟中央,指尖捻着那缕未燃尽的红线,仿佛握住了前世今生所有被篡改、被遮蔽、被强加于身的命运残片。
灰烬在她掌心簌簌碎裂,像无数个无声呐喊的灵魂终归尘土。
她蘸灰为墨,在断砖之上写下两个歪斜却锋利如刀的字——
烬瞳立于身后,执石烬碑的手微微发紧。
他知道,这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道宣战书,是对地府旧律、皇权命格、乃至天地因果的当头一喝。
“接下来做什么?”他问,声音低哑,带着一丝近乎敬畏的颤抖。
沈青梧缓缓起身,素衣猎猎,眸中无火,却比烈焰更灼人。
她望向宫门深处,那一重重朱漆金钉的殿宇,在夜色下宛如巨兽盘踞,吞噬过千百条性命,也囚禁了无数不甘的魂魄。
她的唇轻轻启合,声如寒泉滴石:
“开庭。”
话音落下的刹那,她抬手,将地上那张写有“断契堂”的灰纸点燃。
火焰腾起,并非寻常橙红,而是幽银如霜,带着阴冥深处的气息。
火舌卷上半空,竟不消散,反而化作一道旋转的符轮,九千枚银符自六宫八苑同时震颤,残魂齐鸣——那是她以血为引、以命为契,召来的九千枉死巡使!
一声齐喝,自虚空中炸响:
“判——!”
这一个字,如钟鸣九幽,撼动地脉。
宫墙内外,所有悬挂银符之地,砖缝渗出微光,浮现出一行行细小如蚁的文字:
“你不必做替身。”
“你的仇,有人听见了。”
“名字已被勾去,从此自由。”
一名掖庭小宫女正俯身扫地,忽觉脚边地砖缝隙泛起银光,低头一看,泪水瞬间涌出眼眶。
那是她姐姐的名字——三年前被推入井中顶罪的姐姐!
那行字浮现不过三息便消散,可她已跪倒在地,捂嘴痛哭,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而在千里之外,边墙尽头一座荒庙中,烛哑——那个曾为她引路、最终自焚封印影契的老妪,油灯早已熄灭多时。
可就在火焰熄灭的瞬间,她的嘴角竟缓缓扬起,仿佛听见了什么遥远却熟悉的声音。
风穿破窗棂,吹散最后一缕青烟,像是某种承诺终于抵达终点。
镜头拉远。
通冥台上,铜铃无风自响,一声,两声,三声……似在回应,又似在预警。
宫墙最深处,一处无人踏足的偏殿檐角,一块崭新的青铜匾悄然挂起。
黑底金字,四字凛然:
断契堂立。
无人知晓何时所立,何人所悬。
可但凡路过之人,皆觉心头一悸,仿佛有双眼睛,正从看不见的地方,冷冷注视着他们每一寸罪孽。
沈青梧站在残院最高处,望着那匾额方向,眸光深不见底。
风拂过她鬓边碎发,带起一丝极轻的叹息。
真正的审判,还未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