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如刀,割过断崖边缘的冰棱,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沈青梧站在冰窟前,雪色映在她左瞳中,冷得没有一丝波澜。
那块残碑嵌在岩壁深处,像是一根从大地骨缝里长出的诅咒。
四个大字——“祭判勿入”,每一个笔画都仿佛浸透了死者的血与怨。
她的指尖触上去的一瞬,石体猛然震颤,裂缝中挤出一道嘶哑到几乎不成人声的低语:
“你想破阵?唯有成为祭品。”
声音未落,碑面“咔”地崩下一角,碎屑纷飞间,露出一行极细的小字,深深刻入石髓:
代罪者,必先认罪。
寒风吹动她的衣袂,银线绣成的冥纹在暗光下泛着微不可察的幽芒。
她望着那行字,良久未动。
不是犹豫,是沉默地咀嚼。
她这一生,何曾向谁低过头?
前世被最敬重的师父背叛,签下虚假契约,沦为枉死之人;今生借地府之契重生,步步为营,以魂审魂,以罪偿罪。
她不求宽恕,也不需赦免。
她只求一个——真相的审判权。
可现在,这残碑告诉她:你要审判别人,就得先认自己有罪。
多么荒谬。
有多么……合理。
她忽然笑了,唇角微扬,却没有半分暖意。
笑的是这天地规则之残酷,笑的是人心对“正义”的贪婪诠释。
“好。”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落在雪上的风,“我进去。”
话音落下,她转身,从袖中取出一块巴掌大的残帛——那是她从地府边缘偷渡回来时,唯一带出的赦令碎片,上书一个“赦”字,早已褪色发灰。
她将它轻轻覆于洞口,指尖一划,一缕银焰自血脉中燃起,顺着经络跃至指尖,点燃了那片残布。
火焰无声腾起,却非灼热,反而极寒,如霜雾般蔓延开来,在洞口结成一道半透明的火幕。
此火不伤血肉,专焚执念——任何试图追踪她心神、窥探她行迹的意念,一旦触碰,便会如雪遇阳,瞬间消融。
封印已成。外界再无人能知她所往。
她迈步,走入冰窟。
越往深处,空气越是凝滞,呼吸之间,白气竟不散,反被某种无形之力吸纳入地。
脚下冻土坚硬如铁,却隐隐传来脉搏般的震动。
九千根骨钉插列两侧,每一根皆由战死者指骨炼制,顶端悬着一盏魂灯,灯焰猩红欲滴,宛如凝固的血珠。
这些魂灯里囚禁的,都是曾被她审判过的冤魂——或因宫斗惨死,或因政争灭门,他们曾在她开启的冥途中哭诉、控诉、乞求复仇。
而今,却被墨渊用秘法抽离残念,炼为阵眼,化作反噬她的力量。
讽刺吗?
她不在乎。
真正让她脚步微顿的,是中央高台之上那座“哭钟”。
钟身由无数伪律残卷层层堆叠粘合而成,表面浮凸着一张张扭曲的人脸,嘴巴大张,似在无声呐喊。
每一道法令条文都被篡改、涂抹,变成一条条荒唐悖理的“天规”。
而此刻,墨渊正立于钟旁,手中握一支以自身脊骨磨成的笔,蘸着心头精血,在钟底勾勒最后一道引魂纹。
他察觉她的到来,并未惊讶,只是缓缓抬眸。
“你来了。”他的声音依旧如笔锋刮石,沙哑冰冷,“我以为你会逃。”
“逃?”沈青梧冷笑,“我若想逃,早在三年前就该躲进黄泉尽头,而不是日日听着你们的哭声,在这吃人的后宫里爬行。”
墨渊眼神微动,随即嗤笑:“那你可知为何召你来此?不是为了杀你,是为了让你听见——万魂齐声宣判你的罪。”
他抬手,血笔指向她心口:“你执掌地府契约,代行审判,却从不受审。你不容任何人评判你所做的事,哪怕那些事也沾着血。你不容‘被裁’,此即违天之序!”
沈青梧静静听着,忽然觉得脑海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几只灰蛾般的虫影自她发间飞出,通体苍白如烬,双翅上隐约浮现“生”字印记——忘蜉现形了。
它们围绕她盘旋,一口口啃噬她记忆中的片段:
师父教她画符时慈祥的笑容……
赶尸路上,她在篝火边抱着铃铛睡着的夜晚……
重生第一夜,那个跪在冷砖上、喉咙被掐断的小宫女哭声……
那些她以为早已麻木的画面,此刻被一点点吞噬,带来锥心刺骨的空虚。
她咬紧牙关,额角渗出冷汗,却仍稳稳站着。
“你们要我认罪?”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砂纸磨过,“可你们知道……‘罪’是什么吗?”
墨渊冷冷看着她:“是你不肯低头,是你自诩清明,却不愿接受审判!”
她没再反驳。
而是忽然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心口。
金钗滑落掌心,尖端闪着幽冷寒光。
她盯着那哭钟,盯着那九千盏猩红魂灯,盯着墨渊眼中那一丝即将得逞的胜利。
然后,她做了一个谁也没料到的动作——
她盘膝坐下,如同入定。
银焰在她周身悄然流转,像是冥途之门正在缓缓开启。
她举起金钗,对准心口,嘴角竟浮起一抹近乎悲悯的笑。
“既然……你们要一份认罪书。”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风,却重重砸在每一个人的灵魂上——
“那我就用命写。”沈青梧的金钗刺入心口那一刻,没有鲜血喷涌,只有极寒的银焰顺着伤口逆流而出,仿佛她体内流淌的根本不是血,而是从黄泉深处引来的冥火。
她面无表情,像是早已与疼痛割席而坐。
心头血一滴一滴落下,落在阵心那块布满裂纹的黑石上,宛如墨汁浸入宣纸,迅速晕染开去。
“嗤——”
血落之地,地面如活物般抽搐,一道深不见底的坑洞缓缓张开,像是一张沉睡千年的巨口终于苏醒。
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铁锈、骨灰与未散的执念。
那是祭判坑——历代代罪仪式童被活埋之处,他们的魂魄从未超生,只因契约需要,必须以童贞之身镇压冥途入口。
沈青梧低头望着那幽深的黑洞,眼中竟无惧意,只有一丝近乎温柔的悲悯。
“我不是来认错的。”她轻声道,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字字如钉,凿进这死寂的冰窟。
风停了,魂灯不再摇曳,连墨渊手中的血笔都微微一颤。
她缓缓抬头,望向穹顶之上那片被冰层封住的夜空,仿佛穿透了千重云障,直视九幽之上那不可见的审判之座。
“我是来告诉你们——”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决绝,“认罪,也可以是刀。”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胸前玉锁骤然发烫!
那枚自重生起便贴身佩戴、无人知晓其来历的古朴玉坠,此刻竟与她的心跳共振,泛起诡异的赤光。
契约上的“生”字印记轰然亮起,如同焚尽轮回的业火,在她眉心烙下一道血痕。
万魂灯齐震,灯焰由猩红转为幽蓝,再化作灼目的白炽,仿佛那些曾被她审判的冤魂,在这一刻集体睁开了眼。
哭钟——动了。
无声自鸣。
钟身上那一张张扭曲的人脸突然静止,嘴唇微启,竟不是呐喊,而是……低语。
无数细碎的声音汇聚成河,竟是诵读她过往断案的每一句判词!
一字一句,皆出自她之口,如今却被这钟反向吐还,化作对她自身的审判。
可她笑了。
嘴角扬起,带着血腥味的快意。
她没有试图抵抗记忆的流失,反而主动敞开心扉。
就在忘蜉疯狂啃噬她过往之时,她以残存的意志,悍然启动“人心之影”——那是她在地府边缘偷学的禁术,能将自身最深刻的记忆碎片反向投射,植入他人识海。
但这一次,她不投人,她投阵。
记忆如潮水倒灌,涌入哭钟、渗入阵纹、缠绕魂灯——
忘蜉猝然惊颤,原本吞噬她记忆的灰蛾群猛地调转方向,疯了一般扑向墨渊!
“不——!”墨渊首次失声,瞳孔剧烈收缩。
他想后退,却发现脚下的阵图竟开始束缚他自己。
那些由他亲手绘制、以血为墨的纹路,此刻如藤蔓般缠上他的四肢,将他死死钉在原地。
画面闪现:
一名儒衫男子跪于殿前,手中律卷被撕碎,朱批“冤”字溅血飞舞;
鼓皮在风中震响,鼓面纹理竟是人皮拼接而成,上面还残留着“律博士墨渊”的名字;
千年孤魂被困于残卷之间,看着一代代权贵篡改律法,却无力发声……
“那是我……那是我……”他颤抖着伸手,想要抓住那些正在消散的记忆,可指尖触到的,只有虚无。
阵,失控了。
冰壁龟裂,穹顶崩塌,碎冰如刃坠落。
整座冰窟开始剧烈震颤,仿佛大地也在恐惧这场颠覆性的“认罪”。
而沈青梧已无力再站起。
她倒在阵心,发梢第一缕雪白悄然蔓延,像是死神提前落下的印章。
唇边血迹蜿蜒,她却仍喃喃低语,仿佛在回应某个只有她能听见的存在:
“我不记得你是谁了……”
呼吸微弱如游丝。
“但我记得,该烧什么。”
就在此刻——
哭钟猛然一震。
钟口深处,一股无形的压迫感骤然降临。
一道无面人影自钟腹缓缓浮出,通体漆黑,轮廓模糊,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古老威压。
下一瞬,黑影膨胀,化作千丈巨雾之躯,遮天蔽月,咆哮如雷:
“你认罪?那你告诉我——”
“谁来罚你!”
万魂灯应声而变,火焰尽数转为浓稠血色,映照天地,宛如末日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