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夹巷,风如刀割。
沈青梧蜷在塌败的榻上,斗篷滑落,肩头裸露在刺骨寒气中,却已感觉不到冷。
她的血早被体内的反噬烧得滚烫,每一口呼吸都像吞下碎玻璃,扎进肺腑,撕开旧伤。
胸前玉锁紧贴肌肤,灼得皮肉发焦,可她没有移开手——反而将指尖轻轻压上去,任那滚烫烙进骨髓。
她闭着眼,识海深处却亮着一簇幽蓝银焰。
那是她的命火,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始终未熄。
而更远的地方,在乾清宫龙榻之侧,另一簇命火正缓缓跳动,炽烈如熔铁,其中一柄虚影利刃,正沿着心脉缓缓旋转,试探、刺探、叩击……像是要凿开某道尘封多年的门。
“他醒了。”烬瞳的声音断续飘来,如烟似雾,几乎被风吹散,“魂识躁动,命火异震……他在找你。”
沈青梧唇角一扬,冷笑浮起。
“不是找我。”她低语,声音沙哑如锈铁摩擦,“是找‘那个能救他的人’。”
她当然知道萧玄策为何惊醒。
昨夜她以“心证冥途”强行连通双命感知,让他的梦境再度浮现血染玉锁的女子背影——那是她前世死前最后一幕,也是他潜意识里最深的刺痛。
他不明白为何总梦见她,不明白为何心口会痛,更不明白,那柄在命火中游走的利刃,早已不是外力所种,而是他自己亲手埋下的因果。
“可他不知道,”她睁开眼,右眼燃起幽蓝银焰,左眼空洞漆黑,“救他的代价,是看清所有人的真心——包括他自己。”
风穿破窗,吹得残灰四散。她抬手,将鬓边一片金钗碎片按上眉心。
刹那间,识海翻涌,孤闻所赠的“心镜残卷”之力悄然开启。
她逆溯昨夜暴毙画师墨影临终记忆,画面如裂帛般展开——
偏殿烛火摇曳,墨影跪地焚图,指尖颤抖。
那幅《双命图》在火焰中卷曲成灰,可就在即将化尽之际,灰烬忽凝人形,两道身影交缠更深,血脉相连,命契难断。
窗外一道银线掠过,直入其心窍,他猛然呕血,瞳孔涣散前最后一念清晰传来:“执念成印,烧不毁……逃不掉……”
沈青梧睁眼,眸中银焰暴涨。
“原来如此。”她低笑,带着几分讥诮与彻悟,“‘双命图’烧不毁,是因为执念已刻入魂根。可执念既是枷锁,也能成为饵。”
她缓缓起身,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右手掌心焦黑如炭——那是上次动用“冥途审判”时留下的不可逆损伤。
她蘸着嘴角溢出的血,在斑驳墙面上缓缓绘下一道古老纹路:影契门。
不是真召,不启通道,只为布局。
她以残魂之力,将一段错判冤魂的怨气注入纹中,使其表面泛起微弱血光,仿佛“心证冥途”仍在运转,命契共鸣未曾中断。
随后,她取出半片金钗,轻轻插入墙缝,引一丝银焰渗入地脉,如同点燃一根看不见的引线。
烬瞳剧烈震颤:“你在冒极大风险!若真引来‘照命人’残党,你现在根本无力应战!阳寿只剩三月,命火几近熄灭,你还敢主动暴露气息?”
“我不需要打赢。”沈青梧靠着墙,喘息粗重,却笑得极轻、极冷,“我只需要他们相信——我还‘在乎’。”
她在示弱,也在设局。
她让敌人以为她仍在挣扎求生,以为她还想逆转命数,以为她对那皇帝仍有执念。
可实际上,她早已不在乎生死。
她要的,是从内部瓦解那个操控皇室命火的邪秘组织“照命人”,揪出幕后真正的霍契传令者,斩断这盘横跨阴阳的棋局。
而萧玄策,不过是她手中最后一步反杀的刃。
她缓缓滑坐回榻上,玉锁忽地一颤,表面银光微闪——乾清宫方向,那道情绪波动再次传来,比先前更清晰,带着一丝迟疑,一丝探寻,甚至……一丝痛楚。
她闭目,感知着他命火中的利刃缓缓停转,仿佛在回应她方才那一缕意识投送。
“你疼的时候,我也在烧。”她喃喃,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语,“但你以为的共感,其实是我的审判开端。”
风止了片刻。
油灯早已熄灭,黑暗吞噬一切。
唯有墙上那道血绘的“影契门”纹,在无人察觉的角落,极其缓慢地渗出一丝极淡的银芒,顺着地缝蜿蜒而下,没入宫墙深处。
仿佛某种沉睡已久的机制,正被悄然唤醒。
而在遥远碑林废墟,孤闻立于残碑之间,手中残卷无风自动,一页泛黄纸角浮现新字迹:
“双命牵,冥途启,代罪者逆行命轨——此劫,非赦。”
他合卷,抬头望向紫禁城方向,眼神冰冷如霜。
“她要走那条没人走过的路了。”
夜色如墨,更深露重。
当三更梆子尚未敲响,一道黑影已无声掠过宫墙,踏雪无痕,直逼冷宫夹巷。
他披着褪色玄袍,脸上覆着半张青铜面具,眼中不见瞳仁,唯有一线银光流转。
他一步步靠近那扇破窗,目光落在墙上那道尚未干涸的血纹上,缓缓伸出手——夜色浓得化不开,冷宫夹巷如一口废弃的枯井,吞尽声息。
三更未至,风却骤然止息。
雪粒悬在半空,仿佛时间也被某种无形之力掐住咽喉。
一道黑影自宫墙飞掠而下,踏雪无痕,衣袂未扬——是“夜骸”,曾为照命人七使之一,专司命火追踪,掌魂引契术。
他覆面青铜半具,眼缝中银光游走如蛇信,感知着空气中残存的命契波动。
他一步步逼近那扇破窗,指尖微颤。
墙上血绘的“影契门”尚未干涸,纹路深处竟有极淡银芒渗出,顺着地缝蜿蜒而去,似与地脉暗连。
他瞳孔一缩,随即狂喜翻涌。
“她还活着……不止如此!”他低语,声音沙哑如砂纸磨骨,“双命共鸣仍在!判官与帝王心脉相缠,命契未断——霍契大人所求的‘双生冥途’,竟已自行开启!”
他伸手欲触血纹,掌心符印自发灼热——那是联络余党的信物,只需一丝气息便可传讯千里。
只要将此情报送回,新主必以九阴祭阵重燃命火之源,届时紫禁城将成血狱,万魂献祭,唯他们执掌生死!
可就在指尖即将碰上墙面的刹那——
颈侧一寒。
仿佛死神的呼吸贴上了皮肤。
下一瞬,梁上黑影垂落,如幽冥索魂。
沈青梧自房梁无声滑下,斗篷翻卷如残羽,右手持金钗碎片,直刺其喉!
夜骸猛然后仰,堪堪避过致命一击,可那金钗仍在他脖颈划开一道血线——血珠滚落,竟不落地,反被空中无形之力牵引,凝成一线细丝,回流入沈青梧手腕旧伤裂口。
她站在他面前,身形瘦削几近虚影,左眼黑洞深不见底,右眼却燃起幽蓝银焰,映得整条夹巷泛起霜色寒光。
“你说我逃不过情网?”她开口,声如碎冰碾过刀刃,每一个字都带着燃烧灵魂的痛楚,“那你告诉我——一个只剩三个月阳寿、命火将熄的人,敢不敢用最后一口气,拉你们一起下地狱?”
夜骸瞳中银光暴闪,想要后退,却发现双脚已被地面蔓延的血纹锁住。
那不是普通的血迹,而是掺杂了怨魂残念与判官命火的“伪冥途”结界——虽不能真正开启通道,却足以困住一个失神的亡命者。
沈青梧没有再攻击。
她缓缓抬起左手,指尖一划,腕间皮肉绽开,鲜血汩汩而出,滴落于夜骸掌心符印之上。
血落符燃。
刹那间,银火腾起,顺着符印纹路焚烧其魂魄!
夜骸闷哼一声,跪倒在地,面容扭曲,体内似有万千针刺穿经脉——那是她的命火逆流,裹挟着“刃”的意志,直接烙印进他的魂根!
“这是我的命火。”她俯视着他,声音轻得像梦呓,却重如判词,“带着‘刃’的警告——它本该插进你的心脏,但现在,我只是让它烧一遍你的记忆。”
她松手,任其跌出窗外。
夜骸踉跄爬起,掌心符印已化灰烬,残留银火仍在他经络中游走,灼痛不止。
他最后回头,只见那女子立于破窗之后,身影单薄如纸,却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冥山。
“回去告诉你们的新主子。”她的声音随风飘来,清晰入骨,“我不是谁的情奴,也不是谁的棋子。若再犯我界,下次烧的就不只是符……是你们藏身的地脉。”
话音落时,银焰如蛇尾自墙缝悄然隐没,深入地下,仿佛唤醒了某种沉眠已久的禁忌脉络。
夜骸跌入暗渠,奔逃于幽黑水道之中,身后再无追影,唯有掌心焦痕隐隐发烫,像是烙下了无法抹去的诅咒。
而在冷宫深处,沈青梧缓缓坐回塌败的榻上,玉锁紧贴心口,微微震颤。
她闭目调息,识海中银焰摇曳,几乎熄灭。
片刻后,她从怀中取出一卷泛黄帛书——边缘焦黑,似曾焚毁大半,正是她从骨研地穴拼死带回的“碑油献祭名单”。
指尖轻轻滑过粗糙纸面,最终停在三个名字上:
礼部尚书周廷章
钦天监右使孙观星
笔迹斑驳,墨中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