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动山摇,整座金銮殿如遭天罚般剧烈震颤。
梁柱崩裂,瓦砾簌簌坠落,仿佛这座承载了百年权谋的帝王殿堂,也在为即将颠覆的规则发出哀鸣。
代刑大阵——那以万魂为祭、活童为引、运转百年的禁忌之阵,在一声撕裂苍穹的轰响中轰然崩塌!
银焰冲天而起,宛如一条通天冥河倒灌人间。
小终那瘦弱不堪的身体被温柔托起,如同被母亲怀抱的婴孩,缓缓送出幽深地穴,安然落在殿前冰冷石阶上。
他双目紧闭,唇角竟浮现出一丝久违的安详,像是终于从无尽噩梦中挣脱,沉入了不再有疼痛的睡眠。
而沈青梧,却重重跌落在碎裂的地砖之上。
四肢早已在逆转阵法时寸断,此刻鲜血如泉涌出,浸透衣袍,染红身下三尺之地。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心跳声像是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骨骼碎裂般的剧痛。
心口那个象征“生”的印记,已黯淡至近乎熄灭,唯有那一簇银焰,仍固执地在她七窍之间游走燃烧,不肯彻底消散。
她不能倒。
还差一步。
她颤抖着抬起仅能活动的手臂,将颈间那枚残破玉锁高举过头。
那是烬瞳最后的依附之所,也是她与地府契约的信物,更是无数冤魂未散执念的锚点。
“听着!”她嘶哑开口,声音如同砂石磨喉,“我以命火为引,以血为契——心证冥途·终焉式,不为超度,只为……开庭!”
刹那间,银焰自她眼耳口鼻喷薄而出,在空中交织旋转,凝成一道高达九丈的虚门。
门扉未开,却已有无数面孔浮现其上——男、女、老、少,或凄厉、或悲恸、或麻木、或愤怒。
他们是曾被抹去姓名的宫婢、是被毒杀的皇子乳母、是死于冷宫饥寒的老太监、是葬身井底的废妃……他们曾无声无息地死去,如今却在这扇门前,睁开了眼睛。
万魂凝视着她,眼中泪光闪动。
沈青梧笑了,嘴角溢血,笑得癫狂又温柔:“你们要听遗言?好啊……我现在,就是你们的判官。”
五影齐齐后退一步,身影剧烈晃动,如同风中残烛。
温让——那位曾冷眼旁观她受刑、斥她不信人心的审判长,第一次露出惊惧之色:“你竟能以凡躯点燃活祭之灵……这不是规则之力,这是……人心?”
“人心?”沈青梧缓缓撑起残躯,一手拄着断裂的臂骨,一步一血印,向前走去,“你们说我越界?可若无人肯越这一步,你们的冤,谁能听见?你们的名字,谁还记得?”
她每走一步,地面便多出一朵猩红的花。
她指向温让,目光如刀:“你说我不信人,可我信你到死——哪怕你亲手将我推入炼狱。”
她转向严阁老,声音陡然低沉:“你说我欺师叛道,可我为你那被陷害致死的儿子,翻遍骨研地穴,找到他临终前藏下的半页血书。”
她说完,从怀中取出那张泛黄残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人名,墨迹斑驳,却仍可辨认:碑油献祭名单。
那是用活人骨髓熬炼灯油的秘密名录,是支撑整个代刑大阵运转的罪证根源。
她毫不犹豫,将残页投入银焰之中。
火焰猛地腾起,化作一面巨大的光镜,映照出名单上的每一个名字,以及他们如今的模样——
周廷章,在疯癫中反复抓挠墙壁,口中呢喃“我不是故意的”;
孙观星,钦天监首席,呕血跪于星图之前,叩首不止:“我错了……我不该篡改天象掩罪”;
李德全,掌事大太监,夜夜惊醒,尖叫着看见井中伸出无数枯手……
一个个曾高高在上的权臣,如今皆在精神崩溃的边缘挣扎。
他们的罪,已被冥途反噬,只等一个正式宣判。
沈青梧冷冷环视五影,声音如霜覆铁:“他们的债,我会一笔一笔清算。但今天……不是我来判。”
她仰头望向那扇虚门,万魂静默。
“今天,我想知道——你们想怎么判?”
风停了。
血雨止了。
连银焰都安静下来。
片刻后,万千魂魄齐齐低语,声音轻如叹息,却穿透生死:
“谢……判官。”
那一瞬,天地寂静。
五影的身影开始逐一消散。
温让望着她,忽然轻轻一笑,眼中竟有释然:“原来……你也学会了信任。”话音落下,身形化作点点流光,随风而去。
严阁老低头喃喃,声音几不可闻:“我儿……终于有人替他说了话。”
老判焦面缓缓转过脸,脸上沟壑纵横,似哭似笑,嘴唇微动,仿佛要说些什么——五影的身影如风中残烬,逐一消散于银焰缭绕的殿宇之间。
温让最后那一笑,竟似穿透百世轮回的迷雾,带着几分悲悯、几分释然,化作点点流光,随风而去。
他未曾再言,可那眼神却如刀刻进沈青梧的魂魄——原来最冷的人,也曾心软过。
严阁老佝偻着背,白须颤抖,低语如祷:“我儿……终于有人替他说了话。”声音未落,身形已淡如薄雾,悄然湮灭。
一生执念,只为昭雪亲子冤屈,如今借她之手,真相焚于冥火,债已露形,魂亦可安。
而老判焦面——那个曾以铁律鞭笞她、以天道斥她的地府宿老,缓缓转过沟壑纵横的脸。
他的眼窝深陷如渊,却在凝视沈青梧时,燃起一丝从未有过的光。
“你不是我的传人……”他嗓音沙哑,像是从九幽深处爬出的回响,“你是新的开始。”
一句话,重若千钧。
沈青梧浑身一震,银焰在七窍中剧烈跳动。
她本以为这一生,不过是契约奴仆,是代罪之身,是地府律条下苟延残喘的棋子。
可老判这句话,却像一把钥匙,猝然撬开了某种更深的命途。
她还未及思索,一股突如其来的抽离感猛然袭来。
烛忆,那位始终静立殿角、白发苍苍的记忆守灯人,轻轻抬手,指尖拂过掌中魂灯。
灯芯忽地一颤,熄灭了一簇。
那一瞬,沈青梧脑中轰然一空——师父的模样,模糊了。
那个在山野间教她画符驱煞、背她走过尸林的老赶尸人,那双布满裂口却稳如磐石的手,那句“青梧啊,人心比鬼更怕”的低语……全都像被无形之手从记忆里剜去,只留下空荡荡的痛。
她怔住,血顺着唇角滑落。
随即,她笑了,笑声低哑,带着血腥气:“记不住也好……从此我不再是谁的徒弟。”
她不再需要师承,不再需要依附。
她不再是学徒,不是代罪者,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她是——判官。
玉锁在她掌心忽然震动,几乎要脱手飞出。
她低头一看,那枚早已残破不堪的玉锁表面,竟浮现出两行陌生刻痕,墨黑如渊,仿佛自亘古而来:
“归墟未灭,影契重生。”
字迹阴冷,透着非人的意志。
她瞳孔骤缩,指尖刚触上去,便感到一股刺骨寒意顺脉而入,直侵心神。
这不是地府的文字,也不是人间任何一种篆体。
这是……另一种规则的印记。
远处宫墙阴影深处,一只苍白的手缓缓收回,指尖缠绕着细若游丝的金线,隐没于黑暗。
低语声如毒蛇吐信,轻轻飘散在雨前沉闷的夜风里:
“新判官……游戏才刚开始。”
沈青梧猛然抬头,银焰在眸中暴涨,欲追——可那阴影已彻底融入黑夜,不留痕迹。
她站在废墟中央,白发不知何时已悄然爬上鬓角,一缕如霜,在血染的长裙与残垣断壁间无声飘荡。
身后,那扇由万魂凝望而成的冥途之门依旧半开,门内无数双眼睛静静注视着她,等待她的第一道判决。
雨,终于落了下来。
她转身,一步步走向乾清宫方向,脚步沉重却坚定。
每一步,都在破碎的地砖上留下血印,如同她踏过的每一具尸体、每一段冤魂的控诉。
就在她跪倒在乾清宫外冰冷石阶的刹那,玉锁上的刻痕突然灼烫如烙铁——
她指尖抚过那两行字,心头猛然一震——这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