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清辉透过窗棂,在房间地面洒下一片银霜。李清河盘膝坐在床榻上,并未入睡。落霞镇的喧嚣早已沉寂,唯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更夫沉闷的梆子声,更显夜静。
他并未点灯,黑暗中,双目微阖,心神沉入体内,引导着那丝暖流,配合岑夫子所赠丹药的残余药力,缓缓滋养着受损的经脉和脏腑。外伤在金疮药的作用下已结痂收口,传来阵阵麻痒,内腑的震荡感也平复了大半。这恢复速度,连他自己都暗自惊讶,一方面固然是丹药神效,另一方面,也与他《养身诀》根基扎实以及对气息的精微控制密不可分。
然而,他此刻心神不宁,并非全因伤势。白日里客栈的喧嚣,码头的混乱,以及那隐隐萦绕在心头的、被窥视的感觉,都让他无法彻底静下心来。这座看似繁华的镇子,仿佛一张无形的网,暗流涌动。岑夫子一行人的身份,那些黑衣杀手的来历,还有这落霞镇本身作为交通枢纽的复杂,都让他感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他悄然运转起“观气”之能。与以往在风雷驿时感知红尘烟火气不同,此刻他尝试将意念更精细地向外扩散,如同水波般,轻柔地触碰着客栈本身的气息。木料经年的沉稳,石基的冰凉,空气中残留的酒菜味、旅人的体味、还有……一丝极淡极淡,若有若无的阴冷气息!
这气息并非源自客栈本身,也不同于寻常旅人,更像是不久前有身负特殊功法或心怀恶意之人停留过所残留的印记!而且,这气息似乎……与一线天那些黑衣杀手有几分相似,却又更加隐晦难察!
李清河心中一凛,警惕心大起。难道那些杀手并未远离,反而潜入了镇中,甚至就藏身在这客栈附近?他不敢怠慢,更加凝神感知,试图捕捉更多线索。那阴冷气息飘忽不定,时断时续,似乎对方也极为擅长隐匿,或者……是在故意试探?
就在这时,他怀中的那枚黑色小石子,忽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温热感,如同被投入温水的玉石!这温热并非持续,而是以一种独特的节奏,轻轻搏动了三下!
是警示!斗笠客留下的石子,在示警!
几乎在石子示警的同时,李清河敏锐的听觉捕捉到窗外极其细微的、几乎与夜风融为一体的衣袂破空声!不止一人!正从客栈屋顶和侧后方同时逼近他所在的房间!
来了!
李清河瞳孔骤缩,瞬间收敛全身气息,如同蛰伏的龟蛇,连呼吸都变得若有若无。他轻轻滑下床榻,无声无息地挪到窗边阴影里,透过窗纸的缝隙向外望去。月光下,只见两道模糊的黑影,如同鬼魅般贴在外面的廊柱和屋檐下,动作轻盈迅捷,正小心翼翼地向他房间的窗户和门扉靠近。他们的气息阴冷而内敛,与一线天那些悍匪般的杀手风格迥异,更像是专业的刺客!
目标明确,就是他!是因为白日在码头的冲突引起了注意?还是……对方本就冲着他来?是因为他救了岑夫子一行人,还是……察觉到了他身上的某些特殊之处?
容不得他细想,两名刺客已至窗前门外!其中一人指尖寒光一闪,似乎要动用某种工具拨开窗栓!
不能让他们进来!房间狭小,一旦被近身,他重伤未愈,绝无幸理!必须制造动静,惊动隔壁的岑夫子!
电光火石之间,李清河目光扫过房内。他猛地吸一口气,并非攻击,而是将全身气力凝聚于脚尖,对准房间中央那张沉重的柏木方桌的一条桌腿,运起一股巧劲,猛地一踢!
“哐当!”
一声沉闷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柏木桌子分量不轻,被踢得平移尺余,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这声响动显然出乎窗外刺客的意料!两人动作一僵,似乎没料到目标不仅警觉,还敢主动制造如此大的动静!
“什么人?!”
几乎在桌子挪动的下一秒,隔壁房间立刻传来一声低沉的喝问,是那名护卫首领的声音!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和兵刃出鞘的轻吟!
窗外两名刺客对视一眼,眼中凶光一闪,知道行迹败露,竟不再隐藏,其中一人扬手打出一道乌光,直射窗户!“噗”的一声轻响,窗纸破裂,一枚淬毒的袖箭带着腥风射入房中,钉在对面墙壁上,尾羽剧颤!
而另一人则直接撞向房门,试图强行闯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清冷如月光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道阴影之中。正是岑夫子!他并未持戒尺,只是并指如笔,对着那撞向房门的刺客背影,凌空虚划!
“定!”
一声低喝,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的律令。那撞门的刺客身形猛地一滞,如同陷入了无形的泥沼,动作瞬间变得迟缓无比,脸上露出惊骇欲绝的神色!
而几乎同时,护卫首领也已破窗而出,刀光如匹练,斩向那名发射袖箭的刺客!刀锋凌厉,气势逼人!
那刺客见同伴受制,援军已至,心知不可为,毫不犹豫地掷出一颗鸡蛋大小的黑色弹丸!
“砰!”
弹丸炸开,爆出一大团浓密刺鼻的黑色烟雾,瞬间笼罩了廊道和小半庭院!
“小心毒烟!”护卫首领厉声提醒,刀势一转,护住周身。
趁此机会,那名被“定”字诀所困的刺客,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惨白,似乎以某种自损之法强行挣脱了束缚,与同伴一起,如同受惊的夜枭,几个起落便翻过院墙,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与烟雾之中,速度奇快无比。
护卫首领欲追,岑夫子却抬手制止:“穷寇莫追,小心调虎离山。”他目光扫过弥漫的毒烟,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柔和的清风凭空而生,将烟雾迅速驱散。
此时,客栈其他房间也亮起了灯光,响起了惊疑不定的询问声。客栈伙计和掌柜连滚爬爬地跑来,吓得面无人色。
岑夫子对护卫首领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对掌柜低语几句,又拿出些银钱,显然是让其安抚住其他客人。
岑夫子这才走到李清河房门前,轻轻敲了敲:“小友,可安好?”
李清河深吸一口气,压下狂跳的心脏,打开房门,只见岑夫子站在门外,神色平静,唯有眼中一丝凝重未散。护卫首领持刀立于一旁,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多谢前辈及时相救,小子无恙。”李清河躬身行礼,心有余悸。刚才若非他当机立断制造声响,若非岑夫子反应神速,后果不堪设想。
岑夫子目光落在房内那枚钉在墙上的毒箭和挪动的桌椅上,又看了看李清河虽脸色发白却眼神清明的样子,微微颔首:“临危不乱,应对得当。看来,那些魑魅魍魉,并未死心,而且……似乎对你格外‘关照’。”他最后一句意味深长。
李清河苦笑一声:“小子也不知为何会被盯上。”他心中念头急转,是否要说出自己“观气”察觉到异常以及石子示警之事?略一沉吟,他还是决定透露部分实情,以获取更多信息,便道:“只是方才打坐时,隐约感觉到一丝不妥,似有恶意窥视,故而未曾深睡,才侥幸察觉。”
“感知敏锐,是好事。”岑夫子深深看了他一眼,并未追问细节,转而道:“此地不宜久留。对方一击不成,恐有后手。我们即刻动身,连夜乘船离开。”
“现在?”李清河一愣。
“嗯。”岑夫子语气不容置疑,“码头有书院安排的船只,本打算明早启程,如今只好提前了。你去收拾一下,我们马上走。”
“是。”李清河不再多言,立刻回房,迅速将寥寥几件物品收拾好。那本《养身诀》残卷被他用油布仔细包好,贴身收藏。当他手指触碰到书页上那道狰狞的裂口时,心中那股变强的渴望,愈发强烈。没有力量,在这危机四伏的世道,连自保都难。
半柱香后,一行人在夜色掩护下,悄然离开了悦来客栈。客栈掌柜得了厚赏,自是守口如瓶。
落霞镇沉睡在月光下,寂静的街道上只有他们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众人便来到了镇南码头。夜晚的码头比白日清冷许多,只有零星几艘船上亮着灯火,河水哗哗拍打着堤岸。
一名早已等候在码头边的精干汉子迎了上来,对岑夫子恭敬行礼:“夫子,船已备好,随时可以启航。”
那是一条中等大小的乌篷船,看起来并不起眼,但船身线条流畅,木质坚实,显然并非普通客船。众人迅速登船,船夫解缆撑篙,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中央,顺流而下,将落霞镇的灯火远远抛在身后。
船舱内,烛火摇曳。岑夫子、李清河,以及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小姐”同在舱中,护卫们则分布在船头船尾警戒。
直到此时,李清河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他靠在船舱壁板上,感受着船身随波轻晃,听着橹桨划水的声音,心中感慨万千。短短一日夜间,竟是险死还生,如今又踏上了未知的前路。
“小友不必过于忧心。”岑夫子似乎看穿了他的思绪,缓声道,“江湖风波恶,但自有其规矩。那些人既然选择夜袭试探,而非白日强攻,便说明他们也有所顾忌。此番提前启程,打乱了他们的部署,至少可保一段水路安宁。你且安心休养,待到青霖城,自有分晓。”
李清河点点头,感激道:“是,多谢夫子。”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夫子,可知那些人的来历?”
岑夫子沉吟片刻,目光透过舷窗,望向漆黑如墨的河面,缓缓道:“出手狠辣,擅长隐匿,一击不中,远遁千里。这般作风,倒有几分像‘影阁’的手段。只是,‘影阁’向来只认钱财,为何会对你这样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感兴趣……”他摇了摇头,似乎也有些不解。
“影阁……”李清河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这已经是他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号了,一次是从斗笠客口中,一次是现在。看来,这确实是一个极其难缠的杀手组织。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船舱内侧、被帘幕略微遮挡的身影,忽然轻轻动了一下,一个如同珠落玉盘、清脆却带着几分清冷疏离的女子声音响起:
“或许,他们的目标并非是他,而是他身上的某样东西,或者……他可能带来的‘变数’。”
李清河心中猛地一跳,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帘幕微晃,隐约可见其后一道窈窕的身影,却看不清面容。这就是那位“小姐”?她终于开口了,而且一语中的!
岑夫子闻言,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李清河的目光多了几分深意,缓缓道:“小姐所言……不无可能。”
船舱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流水声不绝于耳。李清河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身上的东西?巡天司令牌?斗笠客的石子?还是……那本看似寻常的《养身诀》?而“变数”二字,更是让他心生凛然。自己这“凡尘脉”,难道真的牵扯如此之广?
前路迷雾重重,但青霖城的轮廓,已在水路的尽头,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