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渊先生安然坐化,其气息归于天地,藏书楼上下弥漫着一种深沉的悲恸与肃穆。没有喧嚣的葬礼,只有几位核心执事为先生进行了简朴而庄严的送别仪式,将其遗蜕安葬于静思崖畔一株苍劲的古松之下,依其生前所愿,与青山绿水长伴。楼中弟子皆着素衣,静默数日,以示哀思。空气中仿佛都凝结着化不开的怅惘,连秋风途经山谷,似乎也变得格外轻柔。
李清河(木河)身着杂役的灰色短褂,站在送葬队伍的最外围,与其他杂役一同,向着静思崖方向深深鞠躬。他心中并无嚎啕大哭的冲动,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如同失去至亲师长般的空茫与哀伤。墨渊老人于他,恩同再造。不仅是救命之恩,更是点醒迷津、指明道途之恩。老人的离去,仿佛抽走了这片山谷的一部分灵魂,也让李清河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
仪式结束后,山谷似乎陷入了一种停滞。弟子们依旧读书、劳作,但往日的闲适与灵动仿佛被一并封存。李清河依旧每日洒扫庭院,整理书阁,打理药圃,动作依旧沉稳细致,心境却与往日截然不同。他清扫着落叶,仿佛能听见墨渊老人点评他扫地韵律的温和声音;他煎煮清茶,眼前会浮现老人品茗时深邃的目光;他翻阅典籍,字里行间似乎都映照着老人睿智的讲解。
然而,哀伤并非沉沦。墨渊老人最后的嘱托言犹在耳:“璞玉需经琢磨,方能成器。明镜需历尘埃,方能照真。去吧……循着你的‘理’,去解开那尘封的谜团,去……守护该守护之物。” 这并非仅仅是安慰,更是一道清晰的行令。老人早已预见,藏书楼的宁静只是他修行路上的一个驿站,而非终点。
李清河知道,自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黑苗寨的危机未解,依兰(林婉如)和萨狄大巫医生死未卜,青铜匣的秘密、赵汝成的“血祭”阴谋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悬于青霖城乃至整个王朝的上空。而他,是少数触及到“心钥”秘咒、洞悉部分真相的关键人物。墨渊先生归寂,从某种意义上说,也解除了他留在此地的最后一道羁绊——那份因受庇护而产生的、不愿将麻烦引至此地的顾虑。
他开始有意识地做准备。利用整理博闻阁的机会,他更加专注地查阅与青霖城水系、古河道、前朝工事遗迹相关的所有记载,将“三岔口”、“溯流而上”、“枯柳”、“石碑”这些关键词与地图反复比对、推演。他凭借日益精进的地脉感知力,在夜深人静时,尝试远距离感应东南方向(黑苗寨)的气息,试图捕捉一丝萨狄或依兰的踪迹,但那边依旧是一片混乱的阴霾,难以分辨详情,只隐约感觉那股混乱中,似乎又多了一丝不属于苗疆的、冰冷的肃杀之气,这让他心中的紧迫感更加强烈。
他也开始悄悄整理自己的行装。苏文轩所赠的隐踪戒、几样保命符箓、一些疗伤丹药,以及那张至关重要的“柒”字令牌拓印图,都被他小心翼翼地贴身藏好。他从药圃采收了一些便于携带、有解毒宁神之效的草药,简单炮制后收入行囊。他没有动楼中任何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连墨渊先生所赠的定魂木,他也只是默默摩挲了片刻,依旧留下,作为对这片净土的纪念。
这一日傍晚,他找到负责外院事务的陈老。陈老似乎苍老了许多,眼神中带着挥之不去的哀戚,正坐在廊下,望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出神。
“陈老。”李清河恭敬行礼。
陈老回过神,看向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木河啊……要走了?”
李清河心中微震,没想到陈老早已看穿他的心思。他点头,坦诚道:“是。晚辈在此叨扰已久,蒙先生与楼中收留,恩同山海。然晚辈身负未了之事,仇怨缠身,实不敢再久留,以免为楼中引来灾祸。如今……先生也已仙去,晚辈是时候离开了。”
陈老沉默片刻,长长叹了口气:“先生生前便说过,你非池中之物,此地留不住你。你能有今日之沉稳心性,先生亦是欣慰。去吧,雏鹰终须离巢展翅。只是外界险恶,远非楼中清净,你……务必珍重。”
“谢陈老成全,教诲铭记于心。”李清河深深一揖,“晚辈离去后,绝不会向外人提及藏书楼只言片语。”
陈老摆摆手,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温和:“楼中规矩,你懂的。去吧,我去给你准备些路上的干粮盘缠。”
告别陈老,李清河心中稍安。他最后去的地方,是药圃。阿竹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给一株新移栽的兰草浇水,眼圈还有些红肿。
“阿竹。”李清河轻声唤道。
阿竹抬起头,看到是他,挤出一个笑容:“木河哥。”他看了看李清河的神色,笑容渐渐敛去,似乎明白了什么,声音低了下来,“你……你也要走了吗?”
“嗯。”李清河蹲下身,帮他扶正那株兰草,“有些事,必须去做了。”
阿竹低下头,用泥土涂抹着手指,闷闷道:“我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先生走了,楼里一下子空了好多……你也要走了……” 他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李清河心中不忍,拍了拍他的肩膀,温声道:“阿竹,好好跟着先生们学本事。楼里很好,你要守住这份清净。也许……等我了结了外面的事,还会回来看你。”
阿竹抬起头,用力擦了擦眼睛,用力点头:“嗯!木河哥,你一定要小心!我……我会想你的!还有,你煎的茶最好喝了!”
李清河笑了笑,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递给阿竹:“这里面是我配的一些宁神香的方子,还有煎茶时火候把握的一点心得,留给你。心烦意乱时,或可一试。”
阿竹珍重地接过,紧紧攥在手里。
是夜,月明星稀。李清河没有惊动任何人,如同他悄然到来时一般,收拾好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了居住数月的小屋。他来到外院,最后一次拿起那把陪伴许久的竹扫帚,将院中青石板路轻轻扫了一遍。沙沙的扫地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告别的不舍与决绝的坚定。
扫尽最后一片落叶,他将扫帚轻轻靠回门后,如同完成了一个庄严的仪式。然后,他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谷口。
没有回头,因为他已将这片净土的宁静、墨渊先生的教诲、以及这段难得的修行时光,深深烙印在心底。它们将化作他未来征途上最坚实的内核,最明亮的指引。
穿过熟悉的迷障,踏出谷口,山风扑面,带着外界特有的、混杂着草木尘土与隐约危险气息的味道。李清河站在山坡上,回望了一眼在月色下静谧沉睡的山谷轮廓,随即毅然转身,面向东南方向——那是青霖城,是黑苗寨,是一切谜团与风暴的中心。
他的眼神锐利而平静,周身气息内敛,却隐隐透出一股经过千锤百炼后的韧性与锋芒。璞玉已初琢,明镜已拭尘。此番出山,他已非昔日吴下阿蒙。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他心中无畏,因为他已明了自己之道——以凡尘为舟,以明理为楫,渡万丈红尘,揭千古谜局。
身影渐次融入苍茫夜色,踏上了归途,亦是新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