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末,万籁俱寂。青霖城沉浸在祭典前最后的沉睡中,连往日喧嚣的漕运码头也难得安静下来,只有河水拍打岸边的声音,规律而沉闷,如同这座巨城缓慢的心跳。
城南旧书市旁,一栋不起眼的三层木楼阁楼。窗户被厚实的粗布帘子遮得严严实实,只在角落留下一道缝隙。李清河静立在这道缝隙前,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眺望着城北方向。远处,镇河塔的轮廓在稀薄的月色和零星灯火映衬下,如同蛰伏的巨兽,塔顶似乎有微弱的光芒流转,隐没在夜色里,带着一种不祥的静谧。
他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也没有深入虎穴前的紧张。只有一种近乎剔透的沉静,仿佛汹涌的波涛在海底最深处的沉淀。旧引水渠的阴冷潮湿、地宫通道的机关重重、核心密室外那令人心悸的能量威压、以及最后时刻与那青铜匣之间玄之又玄的微弱共鸣……数个时辰前那场生死一线的潜入,每一帧画面都清晰烙印在心间,此刻却奇异地化为了养分,滋养着他眼中的坚定。
他没有拿到青铜匣。那东西被安置在镇河塔核心区域的强大禁制中,以他目前的能力,根本无法在不惊动守卫的情况下触碰。但此行并非徒劳。他亲眼确认了青铜匣的存在,感知到了它与脚下这片土地、与那座正在酝酿邪恶仪式的巨塔之间千丝万缕的能量联系。更重要的是,在极限的压力下,他对自身“理”的运用,有了突破性的领悟——那种以心神契合万物韵律,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微妙掌控感。
身后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林婉如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近,脚步轻得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宁静。她看着李清河的背影,连日来的担忧和疲惫在她眼底留下了淡淡的青影,但更多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坚毅。她将药碗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没有立刻出声。
“他们都安顿好了?”李清河没有回头,声音平静,打破了沉默。
“嗯。”林婉如轻声应道,“陈老已悄悄返回墨香斋,铺子内外都检查过,暂无异常。欧阳少主那边也传了平安信号,天工坊一切如常,他安排的人明日会依计行事。苏师兄派人送来消息,书院内部已做好准备,几位御史门生也已收到风声,明日祭典,他们会留意郡守府的一举一动。”
她的声音清晰平稳,将各方反馈的信息一一陈述。如今的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全然保护的弱质女流,而是这个初具雏形的、松散却坚韧的反赵联盟中,不可或缺的联络枢纽和信息分析官。
李清河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林婉如脸上,看到她眼中的血丝,心中微微一涩。“辛苦你了,婉如姐。”
林婉如摇摇头,将药碗递过去:“趁热喝了吧。顾先生说,这药能安神固本,你今夜消耗太大。”
李清河接过碗,漆黑的药汁映着他沉静的眸子。他没有犹豫,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液滑过喉咙,带来一股温热的暖流,缓缓滋养着近乎干涸的经脉和心神。
“塔内情况,比预想的更复杂。”李清河放下碗,走到桌边,桌上摊开着那张简陋的青霖城地图,镇河塔的位置被朱笔重重圈出,“禁制之强,远超寻常。赵汝成……所图绝非小可。明日祭典,恐有惊天变故。”
林婉如的心揪紧了,但她没有表现出惊慌,只是静静听着。
“但我们并非没有胜算。”李清河的手指在地图上轻轻移动,划过书院、天工坊、码头区,最后落在这间小小的阁楼,“我们看清了他的目标,找到了关键的线索(青铜匣),更重要的是……我们不再是孤身作战。”
他的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那些在各自位置上默默准备、心怀信念的人们。“苏师兄的正气,欧阳少主的匠魂,陈老的坚韧,顾先生的仁心,还有……斗笠客前辈深不可测的修为。以及,这青霖城中,无数被赵汝成苛政所苦、敢怒不敢言的百姓。这些都是我们的力量。”
他收回目光,看向林婉如,眼神锐利如初砺之剑:“赵汝成欲以邪术窃取龙气,逆天而行,必遭天谴。我们要做的,便是成为那天谴的引信。明日祭典,是危机,也是契机。我们要在万众瞩目之下,撕开他伪善的面具,让他的阴谋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让林婉如原本有些慌乱的心渐渐安定下来。她看到,眼前的少年,经过血与火的洗礼,已然褪去了最后的青涩和犹疑,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古剑,沉静,却蕴藏着斩破一切的锋芒。
“我该做什么?”林婉如问,语气坚定。
“守在这里。”李清河看着她,“你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祭典开始后,各方消息会汇聚于此,需要你第一时间甄别、判断,必要时,通过顾先生的渠道,将最关键的信息传递出去。尤其是……”他顿了顿,“若塔内真有异变,或我……需要接应之时。”
林婉如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明白。你放心,我一定守住这里。”
李清河微微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信任和托付。他走到窗边,再次望向那座镇河塔。东方天际已泛起一丝极淡的鱼肚白,黎明将至。塔身的轮廓在渐亮的天光中愈发清晰,仿佛一头即将苏醒的凶兽。
他知道,当太阳升起,钟鼓齐鸣,那场看似喜庆的祭典,将成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战场。他即将踏入的,是比镇河塔地宫更加凶险的漩涡中心——人心的战场,舆论的战场,以及隐藏在仪式之下的、真正的生死博弈。
前路漫漫,凶险未知。但他心中已无迷茫,亦无恐惧。他握紧了拳,感受着体内那丝虽微弱却无比坚韧的、由“理”淬炼出的意念之力。这力量,无法开山裂石,却可明辨是非,可洞察虚妄,可于无声处,听惊雷,引天谴。
“新的征程,开始了。”他低声自语,目光穿透晨曦,仿佛已看到了那即将到来的、席卷一切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