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盟营地灯火零星,巡逻弟子的脚步声与远处风吹过焦土的呜咽交织,更添几分肃杀与寂寥。
赵小白在自己狭小的营帐内盘膝而坐,却无法入定。白日里鬼哭林中那惊鸿一瞥,那憔悴苍白的容颜,那句萦绕在耳边的“身似柳絮,命如飘萍”,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搅得他心绪不宁。
柳如烟没死。这个认知带来的并非纯粹的喜悦,而是巨大的困惑、担忧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她为何假死?又为何以这种方式重现?那控制她的力量究竟是什么?合欢宗在这场大战中,究竟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怀中一枚温润的物事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散发出一缕若有若无的、熟悉的异香。
赵小白心中一凛,伸手入怀,取出的并非传音符,而是一枚仅有指甲盖大小、色泽粉红、形如桃花瓣的玉符。这玉符,是当年在黑狱山脉分别时,柳如烟轻笑间塞入他手中的,说是“留个念想”,他当时未曾多想,便一直带在身边。
此刻,这枚沉寂多年的桃花玉符正散发着微光,温度略高于体温,那缕异香正是从中溢出。光芒明灭不定,仿佛在传递着某种急切而隐秘的讯息。
是她!她在联系他!
赵小白没有丝毫犹豫,神识沉入玉符。没有声音,只有一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神念波动,如同风中残烛,却清晰地勾勒出一个地点——位于营地西北方向约十里外,一处在地图上标注为“断魂崖”的废弃哨所。
时间,是子时三刻。
风险不言而喻。深夜独自离营,前往战场边缘的废弃之地,会见一个身份敏感、敌友难辨的魔道女子,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但赵小白只是略一沉吟,便做出了决定。有些谜团,必须亲自解开。有些话,必须当面问清。他悄然起身,换上一身深色劲装,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如同暗夜中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巡逻队,融入了营地外的无边黑暗之中。
十里路程,对于筑基修士而言不算什么。但赵小白走得异常小心,神识如同触角般在前方铺开,规避着可能存在的巡逻岗哨与残余的魔气陷阱。越是靠近断魂崖,空气中的血腥与焦糊味便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荒凉死寂的气息。
断魂崖,名不虚传。这是一处突兀断裂的悬崖,崖下深不见底,罡风呼啸。崖顶只有几间早已坍塌大半的石屋,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扭曲的阴影,如同择人而噬的怪物。
赵小白隐匿在一块巨岩之后,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悬崖边,一道红色的身影背对着他,临风而立。夜风吹拂着她的长发与衣袂,勾勒出单薄而寂寥的轮廓,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吹落这万丈深渊。
正是柳如烟。
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到来,缓缓转过身。月光照在她脸上,比白日里所见更加苍白,几乎没有血色,唯有那双眸子,在黑暗中依旧流转着勾魂摄魄的光彩,只是那光彩深处,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哀伤。
“你来了。”她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沙哑,不复往日的慵懒媚意。
赵小白从岩石后走出,在距离她三丈之外停下。这个距离,进可攻,退可守,是戒备,也是他此刻复杂心境的体现。
“你没死。”他陈述着事实,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柳如烟凄然一笑,那笑容美得惊心动魄,却也脆弱得让人心碎:“是啊,没死成。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赵小白眉头微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直接问道:“为什么?鬼哭林又是怎么回事?谁在控制你?”
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柳如烟眼中的哀伤更浓。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眸望向那轮冷月,仿佛在汲取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
“是师尊。”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合欢宗大长老,魅影夫人。”
赵小白心中一震。魅影夫人,那是成名数百年的元婴老怪,据说其媚功已臻化境,杀人于无形,在魔道中凶名赫赫。
“当日那一掌……是苦肉计。”柳如烟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却字字带着血泪,“师尊需要一个人,一个‘死’过一次,不会引起你们正道过多警惕的人,潜入战场,执行一些……更隐秘的任务。比如,探查情报,挑拨离间,或者在关键时刻,给予你们致命一击。”
她转过头,目光直直地看向赵小白,带着一丝自嘲:“而我,这个曾对你这个青岚宗天才表露过心迹的弟子,无疑是最佳人选。‘死’在你面前,更能取信于人,不是吗?”
赵小白沉默着,他能想象到,以魔道的手段,要让一个筑基修士“假死”瞒过在场众人,并非难事。但之后呢?
“她用什么控制你?”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柳如烟伸出右手,轻轻撩起左臂的衣袖。月光下,她白皙如玉的手臂上,赫然浮现出一道道细密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诡异粉红色纹路,那些纹路仿佛活物,在她皮肤下微微蠕动,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这是‘噬心姹女印’。”柳如烟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师尊亲手种下。此印一旦发作,便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更能操控我的心神,让我身不由己。我的生死,皆在她一念之间。”
她放下衣袖,掩住那可怕的印记,苦笑道:“如今的我,不过是一具提线木偶,连求死……都是一种奢望。”
赵小白看着眼前这个曾经风情万种、游戏人间的女子,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心中五味杂陈。有愤怒,有同情,更有一种无力感。面对一个元婴老怪的布局与控制,他一个筑基修士,又能做什么?
“今日在鬼哭林,你为何帮我?”他换了个问题。
柳如烟走近了一步,夜风中带来她身上那股独特的、带着凄凉的冷香。“我不知道……”她眼神有些迷离,“或许……只是不想看你死在那里。看到你遇险,我……我这里会痛。”她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
她又靠近了一步,两人之间的距离已不足一丈。赵小白能清晰地看到她长而卷翘的睫毛在微微颤动,看到她眼底深处那无法伪装的痛苦与一丝……希冀?
“赵郎,”她用了这个亲昵的、久违的称呼,声音柔媚入骨,却又带着令人心酸的恳求,“我知道正魔不两立,我知道我双手沾满罪孽……但我对你,从未有过加害之心。当日醉仙楼之言,黑狱山脉之助,乃至今日……皆是出自真心。”
她伸出冰凉的手指,似乎想要触碰赵小白的脸颊,但在即将碰到的瞬间,又如同受惊般缩回,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香风。
“这世间,能让我感到一丝温暖的,或许……也只有你了。”她垂下眼帘,声音低不可闻,“我不求你能原谅,不敢奢望你能救我……只盼你……莫要忘了我,莫要……将我全然视为敌人。”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妖娆妩媚的合欢宗魔女,只是一个身陷囹圄、渴望一丝光亮与温暖的可怜女子。
赵小白的心,被狠狠触动了。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转身离开,她是魔修,是敌人,她的眼泪和柔弱都可能是精心编织的陷阱。但情感上,回忆起曾经的点点滴滴,看着她此刻毫不设防的脆弱,他无法硬起心肠。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你……打算怎么办?”
柳如烟抬起泪眼,摇了摇头,笑容凄美:“还能如何?继续做师尊的傀儡,直到……失去所有利用价值,像垃圾一样被丢弃。”她顿了顿,深深地看着赵小白,“今夜之后,你我或许便是真正的敌人了。若在战场上相遇……你……不必留情。”
说完,她猛地转身,似乎不愿让他看到自己决堤的泪水,红色的身影决绝地向着悬崖边的黑暗走去。
“等等!”赵小白下意识地喊出声。
柳如烟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
赵小白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保重。”
柳如烟的肩膀微微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应,身形一晃,便彻底融入了夜色,消失不见。只有那缕淡淡的冷香,还萦绕在断魂崖顶,诉说着方才那短暂而复杂的温情与别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