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河行宫,黎明时分。五更天的梆子刚敲过,天色还青灰一片。董鄂妃推开雕花窗棂,山间凉风裹着松香扑面而来。她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棂上未干的晨露。
“娘娘,寅时三刻了。”贴身宫女捧着鎏金铜盆进来,水面浮着的茉莉花瓣随着脚步微微颤动。
铜镜里映出她眼下淡淡的青影。这半月来,皇上夜夜批阅奏章到三更,她便在偏殿守着那盏始终不熄的宫灯。昨夜传来索尼病危的六百里加急,皇上在军机处直议到东方既白。
“皇上可歇下了?”她接过热帕子敷在脸上,声音闷闷的。
话音未落,外间突然传来整齐的靴声。董鄂妃指尖一颤,帕子落入盆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杏黄色的缠枝莲纹衣襟。
“皇上驾到——”
顺治帝大步跨进内室,董鄂妃正手忙脚乱地系着领口最后一颗盘扣。年轻的皇帝眼下乌青,但那双细长的丹凤眼里却烧着某种令人心惊的光亮。
“乌云珠,”他罕见地唤了她的闺名,从袖中抽出一道明黄卷轴,“索尼病危,我们必须即刻回銮。”
董鄂妃的目光掠过奏折上“咯血三日,水米不进”的朱批,心头突然揪紧。索尼是四大辅政大臣中唯一支持新政的,若他有个闪失......她不敢再想,转头吩咐宫女:“去把本宫的紫貂大氅找出来,路上给皇上备着。”
顺治帝按住她的手腕:“这次回銮不同往常。”他声音压得极低,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畔,“刚收到密报,有人在官道上埋伏了死士。”
窗外的山雀突然惊飞,扑棱棱的振翅声盖过了董鄂妃的抽气声。她看见皇上腰间多了柄从未见过的鎏金鞘匕首,刀柄上刻着满文“天佑”二字。
德胜门外,銮驾仪仗。
两千骁骑营精兵在官道两侧排出三里长的仪仗,阳光下铁甲反射出刺目的寒光。礼部侍郎额尔德尼跪在尘埃中,额头紧紧贴着滚烫的青石板:“请皇上改走水路,臣等已备好龙舟......”
顺治帝冷笑一声,马鞭在掌心敲出清脆的响。他当然知道这些满蒙亲贵打的什么算盘——走水路至少要多耽搁五日,足够他们趁着索尼病重做些手脚。
“传旨。”皇帝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跪着的大臣都绷直了脊背,“着令裕亲王全权督办河工,肃亲王暂领銮仪卫,朕今日必走德胜门!”
董鄂妃在翟车里听得真切,指甲不知不觉掐进了掌心。她悄悄掀起杏黄帘子一角,看见官道两侧的榆树下,几个穿褐色短打的汉子正鬼鬼祟祟地往仪仗队张望。远处山坡上,似乎还有反光一闪而过。
“主子别怕。”贴身嬷嬷塞过来一个鎏金手炉,“鄂硕大人派了府里二十个家生子扮作脚夫跟着呢。”
队伍突然停下,前方传来嘈杂的呵斥声。董鄂妃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却见是个白发老妇拦驾喊冤。顺治帝竟亲自下马接了状纸,午后毒辣的日头照在他明黄团龙纹的箭袖上,刺得人眼睛发疼。
“皇上不可!”肃亲王急忙阻拦,“这妇人来历不明......”
“朕倒要看看,”顺治帝扫视着路旁越聚越多的百姓,突然提高声量,“这天子脚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躲在人群里的几个褐衣人对视一眼,悄悄退出了人潮。董鄂妃注意到他们腰间鼓鼓囊囊的突起,冷汗瞬间浸透了中衣。
乾清宫西暖阁。
回銮第三日的深夜,顺治帝盯着案头两份奏折出神。左边是索尼长子呈上的请安折子,字里行间都在暗示父亲需要百年老参续命;右边则是洪承畴的密折,蝇头小楷写着“京郊三十里发现可疑车辙,疑与上月火药局失窃有关”。
“皇上,该进药了。”董鄂妃捧着黑漆托盘进来,碗里汤药浓稠如墨。自回宫那日发现御膳房送来的冰糖燕窝有异,她就再不许旁人经手皇帝的饮食。
顺治帝忽然抓住她的手腕:“你说,索尼是真病还是装病?”他眼底泛着不正常的光,汤药的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成雾。
董鄂妃手一抖,几滴药汁溅在奏折上,立即洇出焦黄的痕迹。两人同时变色——这药里竟被人下了腐蚀纸张的秘药!
“昨儿个太医还说索尼大人脉象浮乱如雀啄...”董鄂妃强自镇定,用帕子擦拭污渍,“但臣妾斗胆说句大不敬的,索尼长子与鳌拜府上来往甚密...”
话未说完,外间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吴良辅连滚带爬地扑进来。
“万岁爷!索尼大人府上挂、挂白灯笼了!”
更楼声突然变得震耳欲聋。顺治帝缓缓起身,案头的烛火将他身影拉得老长,斜斜投在《皇舆全图》上,正好盖住江南三大营的驻防标记。
“传旨,”皇帝的声音像淬了冰,“明日大朝,朕要亲自宣布新政十条。”他转身从多宝格里取出一方紫檀木匣,董鄂妃认出那是存放玉玺的匣子。
吴良辅惊得忘了磕头:“可、可索尼大人的丧仪...”
“正因索尼走了,”顺治帝“咔嗒”一声扣上锁扣,眼中火焰灼得人不敢直视,“这新政才更要雷厉风行。”
宫门外的暗影里,几个身着褐色短打的汉子交换着眼色。为首的那人摸了摸腰间的匕首,低声说道:“计划有变,皇上比我们想象的更难对付。”
“要不要......”另一个压低声音,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不急。”为首者摆摆手,“先看看朝会再说。听说皇上打算一口气推十项新政,这可是个好机会。”
他们的对话被一阵风吹散。远处,更鼓声悠悠传来,已是子时三刻。
偏殿里,董鄂妃坐在榻边,双手交叠在膝上。她的指尖还在微微发抖,方才那一幕太过惊险——若是皇上稍有迟疑,那碗药就会入口。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还能闻到那股刺鼻的药味。
“娘娘,”贴身宫女轻声提醒,“您该歇息了。”
董鄂妃睁开眼,目光落在床头的鎏金座钟上。“再等等,”她低声说,“等皇上处理完政务。”
可这一等,就是整整两个时辰。
当顺治帝终于推门而入时,天色已经微明。他看起来疲惫至极,但眼神依然锐利如鹰。“乌云珠,”他说,声音沙哑,“你可知朕为何坚持走德胜门?”
董鄂妃摇摇头,又点点头。“臣妾明白,”她轻声说,“这条路虽然危险,但能最快回到京城。若是走水路,恐怕......”
“恐怕什么都来不及了。”顺治帝打断她的话,在榻边坐下。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索尼一死,朝中局势必然大变。鳌拜那边已经开始蠢蠢欲动,朕必须赶在他们之前布好局。”
“可皇上,”董鄂妃犹豫了一下,“您的身体......”
“朕的身体不打紧。”顺治帝摆摆手,“倒是你,这几日辛苦了。”
董鄂妃垂下眼睑,掩饰住眼中的湿润。“为皇上分忧,是臣妾的本分。”
顺治帝注视着她,忽然笑了。“有时候朕在想,若是没有你,朕该如何是好。”
这话让董鄂妃心头一暖,却又莫名有些酸涩。她知道,皇上说的是真心话。在这深宫之中,能够真正信任的人实在太少。
“皇上,”她轻声说,“您该歇息了。明日还要早朝。”
顺治帝点点头,却没有起身的意思。他的目光落在案头的紫檀木匣上,眼神渐渐变得深邃。“明日的朝会,”他说,“可能会很热闹。”
董鄂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心中忽然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
与此同时,乾清宫外的廊下,吴良辅正和一个小太监低声交谈。
“你确定看清楚了?”吴良辅压低声音问。
小太监听得一头雾水,连连点头。“奴才看得真真的,那几个褐衣人一直在宫门外徘徊,其中一个还跟肃亲王府的管家说了好一会儿话。”
吴良辅皱起眉头。“这事不能声张,”他说,“你继续盯着,有什么动静立刻来报我。”
小太监应声退下。吴良辅站在原地,望着渐亮的天色,心中隐隐不安。他知道,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乾清宫的钟声响了五下,新的一天开始了。
朝会上,气氛凝重得几乎令人窒息。顺治帝端坐在龙椅上,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殿内众臣。索尼的空位格外刺眼,仿佛一个巨大的黑洞,吞噬着所有人的注意力。
“诸位爱卿,”顺治帝开口了,声音不高,却让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朕今日要宣布十项新政。”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骚动起来。大臣们交头接耳,神色各异。有人面露喜色,有人眉头紧锁,也有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人的反应。
“肃静!”肃亲王厉声喝道。他是今日的值日大臣,自然要维持秩序。
顺治帝却摆摆手,示意肃亲王不必多言。“这十项新政,”他继续说道,“关乎国计民生,朕已思虑良久。第一条,废除圈地令,允许旗人经商......”
话音未落,鳌拜就站了出来。“皇上,”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几分质问的意味,“此举恐有违祖制啊。”
“祖制?”顺治帝冷笑一声,“若祖制害民,朕为何不能改?”
鳌拜一时语塞,但他很快调整了表情。“老臣并非反对改革,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是否应该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顺治帝的眼神变得危险起来,“索尼大人尸骨未寒,你就迫不及待地要阻挠新政?”
这句话像一把利刃,直刺鳌拜的心脏。他脸色骤变,却强忍着没有发作。
“皇上,”另一名大臣站了出来,“老臣以为,此事确实应当慎重。不如先成立一个专门的班子,详细研究可行性......”
“不必了。”顺治帝打断他的话,“朕意已决。至于可行性,朕自有考量。”
他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份奏折。“这是索尼大人临终前呈上的条陈,其中详述了新政的利弊。各位若有异议,不妨先看看这个。”
大臣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上前接那奏折。就在这时,殿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
“何事喧哗?”肃亲王怒喝道。
一个小太监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脸色苍白。“启禀皇上,”他气喘吁吁地说,“索尼府上发现了一封密信,说是......说是......”
“是什么?”顺治帝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说:“说是索尼大人可能是被人......被人毒害的!”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大臣们纷纷站起来,议论声此起彼伏。
顺治帝的脸色变得铁青。他猛地站起身,龙袍的下摆扫过龙椅,发出一声刺耳的响动。
“传朕旨意,”他的声音冰冷得可怕,“即刻封锁索尼府,彻查此案。若有阻碍者,以谋逆论处!”
鳌拜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闭上了。
董鄂妃站在偏殿的窗前,听着远处传来的喧闹声,心中涌上一股不祥的预感。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