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的元日,便在这样一种表面歌舞升平、内里暗流涌动的诡异气氛中到来。长安城张灯结彩,户户桃符,笙歌彻夜,试图用极致的繁华驱散那日渐浓郁的、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
杜家这个年关,过得比往年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富足”,却也更加沉重。糖霜生意虽让出了顶级贡品的名头和大部分利润,但次等糖霜的销售,以及为宫廷制备贡品所得的赏赐和“辛苦费”,依然让杜家摆脱了之前的捉襟见肘。杜甫的俸禄加上这些额外收入,足以让他们在悦来邸店换一个更宽敞的院落,餐桌上也多了些以往不敢奢望的肉食。
然而,无论是杜甫还是杜丰,都无心享受这份难得的宽裕。杜甫依旧在为河北的局势忧心忡忡,他那预警的奏疏石沉大海后,他又连续写了几封,言辞愈发激烈,却依旧如泥牛入海。他只能将满腔忧愤倾注于诗稿之中,字里行间满是山雨欲来的悲凉。
杜丰则更加忙碌。“隐刃”的触角在他的小心经营下,开始尝试向长安城外、尤其是通往河北的官道沿线延伸。他通过赵铁柱,联系上了一些往来于长安与幽州之间的行商、驿卒,以提供“沿途风险预警”和“小额借贷”为诱饵,换取他们沿途的见闻。反馈回来的信息零零碎碎,却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河北的气氛越来越不对,盘查越来越严,物价尤其是粮价、铁价飞涨。
与此同时,他对自身力量的提升也抓得更紧。在雷万春的指导下,他不再满足于简单的强身健体,开始学习一些基础的军中搏杀技巧和发力法门。南霁云则偶尔会教他一些潜行、匿踪、以及利用环境制造混乱脱身的小伎俩。他知道,在即将到来的乱世,多一分本事,便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元日过后的一个午后,柳明澜再次来访。她披着一件簇新的猩猩红斗篷,衬得小脸愈发晶莹剔透,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糖霜贡品之事,虽然化解了危机,但后续与少府监的对接、贡品质量的把控、以及应对各方或明或暗的打探,也让她和柳文渊耗费了巨大的心力。
“杜公子近日可好?”她在杜丰那间已然宽敞不少的书房坐下,接过杜丰递来的热茶,轻声问道。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屋外的寒意。
“尚好,有劳柳小娘子挂心。”杜丰看着她眼下的淡淡青影,心中微动,“倒是柳小娘子,似乎清减了些。”
柳明澜微微一怔,没想到杜丰观察如此细致,心中泛起一丝微澜,低头抿了口茶,掩饰道:“年关庶务繁杂,无妨的。”她顿了顿,转入正题,“家父让我来告知杜公子,少府监那边基本已经理顺,贡品‘玉髓霜’每月需供二十斤,赏赐和费用会按时结算。另外……”
她压低了声音:“家父通过一些渠道得知,杨国忠那边,似乎并未完全死心。他可能查不到杜公子在此事中的关键作用,但对我们柳家,怕是已记上了一笔。往后,我们还需更加小心。”
杜丰点了点头,这在他的预料之中。杨国忠睚眦必报,吃了这么个闷亏,绝不会善罢甘休。“多谢柳世叔提醒。我们如今有‘贡品’这层护身符,他明面上不敢如何,但暗地里的手段,不得不防。”他看向柳明澜,语气诚恳,“柳小娘子与柳世叔,也要多加保重。”
柳明澜感受到他话语中的关切,心中一暖,轻轻“嗯”了一声。书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气氛有些微妙的旖旎。
柳明澜似乎有些不自在,目光游移间,落在了杜丰书案上铺开的一幅地图上。那并非寻常的疆域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细墨,标注了许多箭头、圈点,以及一些她看不太懂的符号,主要集中在河北、河东一带。
“这是……”她好奇地走近。
杜丰心中一动,并未掩饰:“小子胡乱标注的,是一些商路、物产和……听闻的边军调动迹象。”
柳明澜是极聪慧的人,仔细看了片刻,脸色渐渐变了。她抬起头,美目中充满了震惊与忧虑:“杜公子,你……你也认为安禄山会反?”
“不是认为,”杜丰指着地图上范阳、平卢的位置,语气沉重,“是迹象已然如此明显。柳小娘子请看,粮草囤积之地,兵马调动方向……这绝非寻常剿匪或戍边所能解释。”
他将自己通过“隐刃”和柳家渠道得来的信息,结合自己的分析,低声向柳明澜阐述。他没有再将她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深闺少女,而是当成了一个可以探讨时局、分担压力的伙伴。
柳明澜听得心惊肉跳,她虽然也从父亲那里听到过一些风声,却从未像此刻这般,被如此清晰、如此系统地摆在面前。那扑面而来的战争阴云,让她感到一阵窒息。
“若真如此……这长安的繁华,岂不是……”她声音微颤,不敢再说下去。
“镜花水月,转瞬即逝。”杜丰替她说出了后半句,语气中带着与他年龄不符的沧桑。
两人再次陷入沉默,一种基于对未来的共同忧虑而产生的紧密联系,在无声中滋长。
良久,柳明澜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看着杜丰,目光坚定:“杜公子,若有需要柳家,需要明澜之处,但请直言。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个道理,明澜懂得。”
杜丰心中感动,郑重拱手:“柳小娘子深明大义,小子在此先行谢过。”
正事谈完,气氛依旧有些凝重。柳明澜似乎想转移话题,目光再次扫过书案,忽然落在杜丰之前练习书法的一张废稿上,上面有几个字墨迹未干,笔力虬劲,风格独特。
“杜公子的字,愈发进益了。”她由衷赞道。
杜丰笑了笑,正要谦逊几句,却见柳明澜轻轻解下了束发的一根青色丝绦。那丝绦质地极好,颜色青翠欲滴,末端还系着一枚小小的、温润的白玉环。
“这根丝绦,赠予杜公子。”柳明澜脸颊微红,将丝绦放在书案上,声音细若蚊蚋,“可系于笔杆,或作书签……望公子莫要嫌弃。”
说完,不待杜丰反应,她便匆匆福了一礼,转身快步离去,那猩红的斗篷在门口一闪而逝,只留下一缕淡淡的馨香。
杜丰怔在原地,看着书案上那根犹带少女体温和发香的青色丝绦,心中泛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滋味。他自然明白,在这礼法森严的时代,女子赠予男子贴身之物,意味着什么。
这不仅仅是合作伙伴的馈赠,这是一份沉甸甸的、超越利益的情愫。
他伸出手,轻轻拿起那根丝绦,触手温润丝滑。白玉环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窗外,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无声地覆盖着长安城的朱楼碧瓦。
杜丰握紧手中的丝绦,目光再次投向那张布满标记的地图。
乱世将至,人命如蚁。而这悄然滋生的情缘,在这巨大的时代洪流面前,是羁绊,还是……动力?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又重了一分。
他不仅要活下去,要守护家人,或许……还要守护这份过早降临、却又无比真挚的牵绊。
将青丝绦小心地收好,杜丰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风雪的呼号声,似乎更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