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英殿的风波虽暂息,但杜丰被变相软禁、三司会审悬于头顶的境况,如同阴云笼罩在赐第上空。李辅国等人显然不会善罢甘休,正利用掌控的刑部与部分御史力量,罗织罪名,试图坐实对杜丰的指控。长安朝野,目光皆聚焦于此,等待着这位年轻太傅的命运走向。
杜丰深居简出,每日除了前往东宫讲学,便是在府中读书,看似平静,实则大脑从未停止运转。他清楚,坐以待毙绝非良策,必须主动破局。而破局的关键,或许仍在于那搅动风云的西域。
他再次提笔,这一次,并非写给西域的“玄影”,而是写给了一位看似与眼前困局毫无关联之人——远在河西,正为西域战事筹措粮草的黄门侍郎、安抚使刘晏。
刘晏乃历史上着名的理财能臣,虽与杜丰并无深交,但其人精明干练,一心为国,且与李辅国等宦官素来不睦。杜丰在信中,并未提及自身困境,而是以探讨西域后勤为名,详细分析了当前粮草转运的瓶颈,并提出数条改进建议,如分段运输、鼓励商人纳粟中盐(以粮食换取盐引)等。信末,他看似不经意地提及,听闻西域摩尼教内斗加剧,其激进派似与大食有所勾连,恐影响战局,建议朝廷对此多加留意,或可设法收集相关情报,以备不时之需。
这封信,明面上是献策,实则是一石二鸟。其一,向刘晏这位实干派重臣展示自己的才干与远见,暗中结下一份善缘;其二,将“摩尼教内斗”、“大食介入”这些关键信息,通过刘晏这条相对独立的渠道,再次输送到朝廷决策层,既提醒了朝廷西域潜在的风险,也为将来自己可能涉及西域的行动,预先埋下伏笔。
信已送出,杜丰只能静待。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李辅国显然加快了攻势,数日间,不断有御史弹劾杜丰“跋扈”、“结交朋党”,甚至翻出其在河北“擅自动用逆产”的旧账,虽无新意,却营造出山雨欲来的压迫之势。连太子李豫在东宫讲学时,也面带忧色地提醒杜丰,三司会审恐对其不利。
就在这压抑的气氛中,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敲响了杜丰赐第的大门。
来者竟是程元振!
这位曾与杜丰在河北多有龃龉的内侍监,此刻脸上却挂着一种近乎谦卑的笑容。
“杜司徒,”程元振屏退左右,压低声音,“咱家此次前来,是有一事相告,或可解司徒眼下之困。”
杜丰心中警惕,面上不动声色:“哦?监军有何指教?”
程元振凑近几分,声音更低:“李辅国那老匹夫,欲置司徒于死地,其心歹毒!然其所作所为,已引起陛下不悦。陛下虽对司徒有所疑虑,但更恶臣下结党倾轧,尤其是……边将!”
他刻意在“边将”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杜丰目光微凝,瞬间明白了程元振的来意!李辅国权势熏天,已引起肃宗警惕,而自己与河北边将(郭子仪等)的联系,正是肃宗最大的心病。程元振此来,是想借自己这把刀,去对付李辅国!或者说,是代表皇帝,来试探、甚至引导自己,去平衡李辅国的势力!
这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破局的契机!
杜丰沉吟片刻,缓缓道:“杜丰蒙陛下天恩,唯知忠君报国,从无结党之心。李尚书若忠心王事,杜丰自当敬重。然若其果真罔顾国法,构陷大臣,杜丰……亦不敢坐视君侧有奸佞之辈!”
他既表明了自己无意结党,又划下了底线——若李辅国真要赶尽杀绝,他也不会任人宰割。这话,既是说给程元振听,更是借他之口,传递给御座之上的肃宗。
程元振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知道杜丰已经领会了深意,便不再多言,寒暄几句后便告辞离去。
送走程元振,杜丰心潮起伏。皇帝的平衡术,程元振的投机,李辅国的狠辣……长安的权力棋局,果然步步惊心。他必须利用这微妙的平衡,为自己争取生机。
机会很快到来。数日后,朔方军大将浑瑊率精骑驰援北庭,与北庭守军合兵一处,于轮台以东大破突骑施偏师,斩首千余级的捷报传回长安!虽然只是局部胜利,却极大地振奋了朝野因西域困局而低落的士气。
肃宗大悦,于紫宸殿召见群臣,商议封赏之事。
李辅国趁机出班,奏道:“陛下,朔方军建功,仆固怀恩调度有功,浑瑊等将士血战得胜,理当重赏!然,老奴以为,此战亦证明杜司徒前番所献西征之策,确为良谋!杜司徒虽身不在其位,然谋国之功,亦不可没!臣请陛下,念其献策之功,宽宥其些许小过,令其戴罪立功!”
这番话,听起来是在为杜丰请功求情,实则包藏祸心!他将杜丰的“献策之功”与“些许小过”并提,意在坐实杜丰有“过”!而且,在杜丰仍处三司会审期间,提出“戴罪立功”,更是将其置于一个尴尬的、有待“宽宥”的位置。
殿内众臣神色各异,目光再次聚焦杜丰。
杜丰心中冷笑,李辅国这是要以退为进,既彰显自己“大度”,又要将自己牢牢钉在“待罪”的耻辱柱上。
他持笏出班,并未直接回应李辅国,而是面向肃宗,朗声道:“陛下!朔方军捷报,实乃陛下天威,将士用命之功,臣不敢居功。然,臣观此次捷报,乃击溃偏师,并未伤及突骑施根本。且据臣近日研读西域舆情,发现一紧要之事,不得不奏!”
他成功将话题从自身荣辱,转向了西域军情。
肃宗果然被吸引:“何事紧要?”
杜丰沉声道:“臣发现,此番黑姓突骑施东进,其兵锋虽指向安西,然其主力游移不定,似有牵制我安西、北庭兵力之嫌。而其真正目标,恐非拨换一城,而是……连通黠戛斯,切断我安西、北庭联系,乃至威胁河西走廊!”
他抛出了一个大胆的推测!这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结合了玄影传回的关于黠戛斯与摩尼教可能勾结的情报,以及他对地理形势的判断。
“更为可虑者,”杜丰继续加重语气,“据零星商旅传闻,突骑施与黠戛斯之间信使往来频繁,且西域摩尼教激进派,亦在其中穿针引线!此三方若果真勾结,则西域危局,绝非安西一地之事,实乃关乎我大唐西陲全局之安危!请陛下明察!”
他将“突骑施”、“黠戛斯”、“摩尼教激进派”这三股势力串联起来,描绘出一幅更加宏大、也更危险的战略图景!这远比单纯讨论他的“功过”更能引起肃宗的警觉!
果然,肃宗脸色顿变,身体前倾:“爱卿此言,可有实证?!”
“暂无铁证!”杜丰坦然道,“然,兵者诡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若待其合流,则我安西、北庭恐成孤岛,河西危矣!臣建议,朝廷当立刻调整方略,命安西、北庭守军,加强联系,互为犄角,勿再各自为战!同时,速派得力使者,深入西域,查明三方勾连之实情,并设法离间分化!”
他再次提出了具体的战略建议,将自身定位为一个纯粹的、忧心国事的谋臣。
李辅国没想到杜丰竟能将话题引向如此宏观而迫切的战略层面,一时语塞。他若再纠缠于杜丰的“小过”,反倒显得自己不顾大局。
肃宗沉吟良久,目光在杜丰和李辅国之间逡巡。杜丰提出的潜在威胁,确实触动了他最敏感的神经。相比之下,那些关于杜丰的“风闻奏事”,显得无足轻重了。
“杜爱卿所虑,甚是有理。”肃宗最终开口,“西域之事,确需更加警惕。便依爱卿所奏,着令安西、北庭紧密联络,共御外侮。至于遣使探查之事……容朕细思。”
他顿了顿,看向杜丰,语气缓和了许多:“杜爱卿心系国事,朕心甚慰。三司会审之事,既无确凿实证,便到此为止吧。爱卿依旧尽心辅导东宫,为国献策。”
金口一开,笼罩在杜丰头上的政治阴云,瞬间消散大半!
“臣,谢陛下隆恩!必当竭尽全力,以报君恩!”杜丰躬身谢恩,心中一块巨石落地。
他知道,自己凭借对西域局势更深层次的洞察和精准的战略判断,成功化解了这次危机。不仅摆脱了李辅国的构陷,更进一步巩固了自己在皇帝心中“能臣”、“谋臣”的地位。
退朝之后,杜丰步履沉稳地走出紫宸殿。阳光洒在他紫色的朝服上,泛起淡淡金辉。
长安的这一局,他险中求胜,暂时站稳了脚跟。然而,他心中并无多少喜悦。西域的谜团更深,凌素雪的处境更险,而大唐西陲的危机,似乎才刚刚揭开序幕。
他望向西方,目光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
暗流已然涌动,破局之路,仍漫长而艰险。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为了这片江山社稷,也为了那缕仍在远方黑暗中挣扎的星火。下一步,他的目光,必须更深入地投向那片广袤而危机四伏的西域。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