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素雪自高台跃下的决绝身影,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将于阗王城大明尊寺前的混乱引爆至巅峰!
“保护司主!!”
张顺目眦欲裂,咆哮声压过了战场所有的喧嚣。他手中横刀舞动如风车,不顾自身空门大露,疯了般向着凌素雪坠落的方向猛冲。身旁的跳荡营士卒眼见主将如此,更是血灌瞳仁,一个个如同狂怒的犀牛,硬顶着摩尼教护军密集的刀枪箭矢,用身体撞开一条血路!
凌素雪重重摔在坚硬的地面上,剧痛让她几乎昏厥,但求生的本能和那股被强行压抑已久的韧性支撑着她。她挣扎着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混乱的人影、飞溅的鲜血,以及那面在火光中猎猎舞动、虽残破却无比熟悉的唐字战旗!
是唐军!真的是唐军!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她强忍眩晕,试图站起身,却发现左腿一阵钻心刺痛,显然是在坠落时扭伤或骨折了。更要命的是,几名附近的摩尼教护军已然发现了她这个“逃脱的圣女”,面目狰狞地扑了过来!
就在刀锋即将及体的刹那——
“滚开!”
一声暴吼如惊雷炸响!张顺如同神兵天降,合身撞飞一名护军,手中横刀划过一道凄冷的弧线,将另外两名护军拦腰斩断!温热的鲜血溅了凌素雪一身。
“司主!还能走吗?!”张顺一把搀住摇摇欲坠的凌素雪,急声问道,他的甲胄上已布满刀痕箭创,鲜血淋漓。
凌素雪咬着苍白的下唇,摇了摇头,声音微弱却清晰:“左腿……断了。”
张顺心头一沉,但脸上没有丝毫犹豫。“得罪了!”他低喝一声,猛地将凌素雪背在自己宽阔的背上,用撕下的敌军旗帜布条迅速将她与自己捆紧。“弟兄们!护着老子和司主!杀出去!”
“护着将军和司主!杀!杀!杀!”
残存的跳荡营将士发出震天的怒吼,迅速收缩,以张顺和凌素雪为核心,结成一个紧密的血色圆阵,如同一个移动的刺猬,向着西南方向,也就是预定的突围路线,开始了最惨烈的突围!
每一步,都踏在血泊之中。每一瞬,都有忠勇的士卒倒下。摩尼教护军在于阗守军的支援下,从四面八方涌来,箭矢如蝗,刀光如林。圆阵在不断地被压缩,人数在急剧减少。
凌素雪伏在张顺背上,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肌肉的紧绷与颤抖,能听到他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更能看到不断有熟悉的黑色身影在她眼前倒下,用最后的生命为她挡住致命的攻击。
她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这些将士,是为了她而来,正在为了她而死!
“放我下来……你们走……”她虚弱地试图挣扎。
“闭嘴!”张顺头也不回地怒吼,一刀劈翻一名试图靠近的敌军,“老子接到的军令是带你回去!除非老子死绝了,否则你想都别想!”
他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凌素雪不再言语,只是紧紧咬住了下唇,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任由泪水混合着血水,无声地滑落。那冰冷已久的心湖,被这滚烫的忠魂之血,狠狠灼痛,也……悄然融化。
圆阵在疯狂地旋转、冲杀。张顺如同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背着一人,依旧冲锋在前,刀下几无一合之敌。跳荡营的悍卒们更是将平日的操演发挥到极致,三人一组,五人一队,互相掩护,交替前进,将个人的武勇与战阵的配合融为一体,竟在这重重包围中,硬生生杀出了一条由尸体铺就的道路!
当他们终于冲破最后一道阻拦,跌跌撞撞地闯入王城西南区域相对混乱的街巷时,原本五百人的跳荡营,紧随在张顺身边的,已不足五十人!人人带伤,血染征袍。
“快!去预定接应点!”张顺不敢有丝毫停留,嘶哑着下令。
然而,祸不单行。就在他们穿过一条狭窄巷道时,前方突然火把通明,一队于阗王宫禁卫骑兵拦住了去路!显然,于阗王室终于反应过来,派出了最精锐的力量前来围堵。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跳荡营残部陷入了绝境!
张顺看着身边寥寥数十名伤痕累累的弟兄,又感受了一下背上气息微弱的凌素雪,眼中闪过一丝绝望,但随即又被一股狠厉所取代。
“妈的!跟他们拼了!杀一个够本,杀两个赚一个!”他举起卷刃的横刀,就要发起最后一次冲锋。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那队于阗禁卫骑兵并未立刻进攻,为首的一名将领(正是之前玄影试图接触的那位王子心腹!)举起火把,照亮了自己的脸庞,对着张顺等人用生硬的唐语高喊:“可是大唐天兵?!我等奉王子殿下之命,特来接应!请随我来!”
绝处逢生!
张顺一愣,随即大喜过望!他来不及细想其中缘由,也无力再去辨别真假,此刻任何一根稻草都必须抓住!
“跟上他们!”
在那队于阗禁卫骑兵的引导下,张顺等人穿过几条隐秘的小巷,竟然真的甩开了身后的追兵,抵达了城西南角一处废弃的土堡。堡内,早有数名乔装打扮的安西军接应小队等候在此,还有十几匹准备好的快马!
“快!上马!”那名于阗将领急切道,“王子殿下只能帮到这里了!城外西南三十里,有我们的人接应,送你们去安西!快走!”
张顺重重一抱拳:“大恩不言谢!替我多谢王子殿下!他日必有厚报!”
他不再犹豫,与安西军接应人员一起,将伤势沉重的弟兄和凌素雪扶上马背,自己则跃上最后一匹战马,狠狠一抽马鞭!
十余骑冲破土堡,如同利箭般射入城外无边的黑暗之中。
身后,于阗王城的火光与喧嚣渐渐远去。身前,是茫茫大漠与未知的归途。
凌素雪伏在马背上,回头望去,那座曾经囚禁她的城池,在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跳动着火光的轮廓。她轻轻闭上眼,将那份劫后余生的悸动、那份刻骨的悲痛与感激,深深埋入心底。
星火,终于挣脱了牢笼。但这条用无数忠魂铺就的归途,依旧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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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就在张顺等人冲出於阗王城的同一时间,远在数千里外的秦州同谷县,那间杜甫最后栖身的山寺茅屋中,杜丰派来料理后事、并负责整理遗物的亲随,在清理先生那寥寥无几的箱笼时,于一堆散乱的诗稿最底层,发现了一封未曾寄出的信。
信封上没有任何署名,但字迹,确是杜甫亲笔,墨迹犹新,显然是不久前所写。
亲随不敢怠慢,立刻将这封信,连同先生的部分重要诗稿遗物一起,以最快速度,送往正在河西鏖战的杜丰手中。
当这封染着父亲最后气息的信笺,跨越千山万水,最终呈于凉州节度使府杜丰的案头时,他刚刚接到张顺残部已与安西主力汇合、凌素雪获救但身负重伤的飞鸽传书。
一边是至亲的绝笔,一边是故人的生还。
杜丰的手,微微颤抖着,先缓缓打开了父亲的那封信。
信中的字迹,已不复往日的沉雄顿挫,而是带着一种病弱的虚浮,然而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一种超脱了个人生死困顿的、更为深广的忧思:
“丰儿吾儿:见字如面。为父老病侵寻,恐不久于人世。此生飘零,未见中兴,深以为憾。然闻儿郎奋战河北,克复范阳,砥柱中流,心甚慰之。今躯壳虽困于同谷山野,然魂梦常随王师西指……西域烽烟再起,胡尘蔽天,此乃国之大患,儿切不可因私废公,当以社稷为重……为父别无所求,唯愿儿能承平生之志,扫清妖氛,使天下黎庶,得享太平……勿以为念,善自珍重……”
没有对自身境遇的抱怨,没有对身后事的安排,只有对国家命运的深切关怀,对儿子继承其志的殷切期盼,以及那份至死不渝的、对天下苍生的悲悯!
杜丰捧着这薄薄的信纸,仿佛捧着父亲那颗滚烫的、从未停止跳动的赤子之心!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打湿了信笺。
他面向东方,再次郑重叩首。
“父亲……您的嘱托,丰儿……记住了。”
他擦干眼泪,将父亲的信小心翼翼收起,贴身放好。然后,他拿起那份报告凌素雪获救的军报,目光重新变得坚定、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
星火已归,遗志在肩。
他知道,是时候了。是时候结束西域的僵局,是时候让父亲的在天之灵,看到那“扫清妖氛”的一日了!
他大步走到西域地图前,目光如刀,落在了于阗,落在了突骑施,落在了所有阻碍大唐西陲安宁的敌人之上。
河西的砥柱,即将发出他最强有力的冲击。西征的最终篇章,将由他来亲手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