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州上官泓的人头,如同一声血腥的号炮,宣告了杜丰推行两税法的铁血决心。中原、江淮等地的豪强士族在绝对的权力与武力面前,暂时收敛了气焰,清丈田亩的工作得以艰难却坚定地推进。然而,帝国的肌体上,还存在着比地方豪强更为顽固、也更危险的毒瘤——河北藩镇。
河北之地,自安史之乱后,便形同割据。魏博、成德、卢龙三镇,节度使父死子继,自署官吏,不输王赋,俨然国中之国。两税法的新政文书发至河北,如同石沉大海,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第一个跳出来公然抗命的,是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此人乃安禄山旧部,性格骄悍,拥兵自重,向来不把朝廷放在眼里。他非但拒绝清丈田亩,反而纵容部下劫掠朝廷派往河北的税吏,并公然上书朝廷,言辞倨傲:
“河北将士,皆百战余生,为陛下守此北门,功在社稷。今朝廷行两税之法,盘剥甚于往昔,将士寒心,恐生他变!臣恳请陛下,念河北将士之功,免行新法,一切仍循旧例!”
这已不是拖延,而是赤裸裸的威胁!以“将士寒心”、“恐生他变”为辞,行割据抗命之实!
消息传回长安,朝野震动!不同于处置一个刺史,面对拥兵数万的强藩,稍有不慎,便可能引发新一轮的内战。刚刚经历吐蕃大战,国库尚未充盈,此时若与河北开战,后果不堪设想。
政事堂内,气氛空前凝重。主和之声顿时高涨。
“杜相,田承嗣虽跋扈,然其言亦非全无道理。河北将士,确于平乱有功。且其兵精粮足,若逼之过甚,恐……”一位老成持重的宰相面露忧色。
“是啊,杜相。两税法推行,当以稳为主。河北情况特殊,是否可暂缓施行,或另寻他法?”另一位官员也附和道。
甚至有人暗中议论,认为杜丰年轻气盛,操之过急,恐将引来大祸。
杜丰端坐主位,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田承嗣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知道,这是两税法推行以来,最严峻的挑战。这不仅关乎赋税,更关乎中央权威,关乎大唐是否真正能够“强干弱枝”。
“暂缓?另寻他法?”杜丰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冰冷,“今日可因田承嗣一纸狂言,便在两税之法上退让,明日成德、卢龙乃至其他藩镇,便可效仿!届时,朝廷威信何在?政令不出长安,这大唐,还是一个大唐吗?!”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舆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魏博镇的位置:“田承嗣敢如此猖狂,无非是仗着麾下数万骄兵,仗着朝廷不敢动他!此风绝不可长!若此番退让,则藩镇割据之势永无终结,中兴大业,终是镜花水月!”
“可是杜相,兵凶战危啊!”有人急道。
“谁说一定要动刀兵?”杜丰嘴角勾起一丝冷峻的弧度,“对付此等跋扈藩镇,未必需要十万大军压境。”
他心中已有定计,那便是阳谋与阴谋并举,分化与威慑同行。
第一,强硬表态,占据道义制高点。杜丰亲自起草政事堂敕令,严辞驳斥田承嗣的谬论,明确指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两税法乃朝廷定制,任何藩镇不得以任何理由抗拒!并宣布,将派遣“宣慰使”前往魏博,宣示朝廷旨意,督促其执行新法。此举意在向天下表明朝廷绝不退让的决心。
第二,分化瓦解,孤立首恶。杜丰密令凌素雪,动用“察事司”在河北的全部力量,不惜重金,收买、策反田承嗣麾下与其不睦的将领,尤其是那些并非其嫡系的部将。同时,派出密使,秘密接触成德、卢龙两镇节度使,陈说利害,暗示朝廷只惩首恶,胁从不问,甚至许以某些好处,力求使其保持中立,至少不与田承嗣联手。
第三,军事威慑,引而不发。杜丰并未调动大军,而是命令与河北接壤的河东、昭义两镇节度使,秣马厉兵,加强边境巡防,并举行小规模的军事演习。同时,调遣部分神策军精锐,以“换防”为名,向河东方向移动。这是一种无声的警告,告诉田承嗣,朝廷并非没有动武的准备和能力。
第四,经济封锁,暗中断血。杜丰授意柳明澜,动用“兴业社”庞大的商业网络,暗中对魏博镇进行经济制裁,限制重要物资(如铁器、食盐、优质布帛)流入魏博,并提高其特产输出的关税,从经济上削弱其战争潜力。
一道道指令,如同无形的丝线,从长安政事堂发出,悄然织成一张大网,罩向遥远的魏博镇。
田承嗣在魏州(今河北大名)接到朝廷措辞强硬的敕令,又听闻周边藩镇态度暧昧,边境唐军异动,甚至军中开始出现一些不利于他的流言,心中也不禁有些发毛。他虽骄悍,却并非无脑之辈,深知若真与朝廷全面开战,其他藩镇未必会真心相助,自己独木难支。
然而,让他就此低头,交出赋税大权,他又万分不甘。局势一时陷入了僵持。
就在这暗流涌动之际,杜丰派出的“宣慰使”,礼部侍郎崔佑甫,抵达了魏州。崔佑甫乃清流名士,素有刚直之名,且与河北一些士族有旧。他的到来,既是朝廷的正式姿态,也是一次试探。
田承嗣会如何对待这位宣慰使?是虚与委蛇,还是悍然撕破脸?魏博镇内的暗流,是否会因为这位钦差的到来而爆发?
长安的杜丰,密切关注着魏博的动向。他知道,与田承嗣的这场较量,才刚刚进入最关键的阶段。这是一场意志、谋略和实力的全面博弈,其结果,将直接决定大唐帝国未来数十年的命运。帝国的惊雷,已在河北的上空隐隐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