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州,成德节度使府邸内的暖阁,与外间凛冽的寒风仿佛是两个世界。银丝炭在兽首铜炉中烧得通红,散发出融融暖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甜腻的、来自岭南的珍贵香料气息。成德节度使李宝臣半眯着眼,斜倚在铺着完整白虎皮的软榻上,手指随着一旁乐伎弹奏的琵琶曲调,轻轻在膝盖上敲打着节拍。
他年岁与田承嗣相仿,面容却显得富态许多,皮肤白皙,若非一身戎服,倒更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富家翁。与田承嗣的暴戾、李怀仙的粗犷不同,李宝臣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条滑不溜手的泥鳅,总能在最危险的漩涡边缘找到存身之处。
一曲既终,乐伎悄无声息地退下。李宝臣端起手边温热的参茶,呷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看向下首坐着的一位青袍文士,那是他的心腹谋士,姓吴,人称“吴算子”。
“长安那边,又来信了?”李宝臣的声音带着一种慵懒的腔调。
“是,大帅。”吴算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书信,恭敬地呈上,“是刘晏刘相公的亲笔信,还有度支司的一份公文副本。”
李宝臣接过,却不急着看,只是用手指摩挲着信纸光滑的边缘,笑道:“杜尚父稳住了李怀仙那莽夫,这转头就来‘抚慰’我了。呵呵,这‘抚’字,用得妙啊。是抚慰,也是安抚,说不定,还是巡抚的‘抚’呢。” 他话语中带着一丝自嘲,更有一丝洞悉世情的狡黠。
吴算子陪笑道:“大帅明鉴。朝廷此番对魏博是志在必得,手段凌厉。卢龙李帅已表中立,我成德若再与魏博牵扯过深,恐成下一个目标。然,若全然倒向朝廷,只怕……日后也难以自主。”
“是啊,难啊。”李宝臣叹了口气,终于展开刘晏的信件,快速浏览起来。信中的内容,与杜丰给李怀仙的信大同小异,无非是申明朝廷大义,肯定成德作用,承诺若李宝臣配合朝廷,不与田承嗣同流,则必有厚待。但刘晏的信中,更多了几分经济上的务实考量。
“哦?‘协办漕运’?”李宝臣的目光在四个字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朝廷允许成德参与协助管理部分经过其辖境的漕运事务,并可从漕粮转运、商税抽成中获得一定利益。这等于是在原本铁板一块的朝廷漕运体系中,给他李宝臣开了一道小小的口子,让他也能分一杯羹。
再看度支司的公文,则是关于有限度开放对成德部分贸易限制的初步意见,列出了几种可以交易的物资清单和大致额度,虽然依旧排除了铁器等战略物资,但盐、茶、布匹等日常必需品的数量,足以缓解成德目前因整体封锁而带来的部分压力。
“刘晏这是给了颗甜枣啊。”李宝臣放下信件,手指轻轻敲着额头,“既不触及根本,又给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比空口白牙的许诺,强多了。”
“大帅,魏博田帅那边,今日又派了使者前来,言辞恳切,甚至有些……惶急。”吴算子适时地补充道,观察着李宝臣的脸色,“使者言,若我成德再不相助,魏博恐怕支撑不过这个冬天。田帅愿以……三座城池,换我成德出兵牵制朝廷河东军势。”
“三座城?”李宝臣嗤笑一声,摇了摇头,“他田承嗣自身难保,拿什么守三座城?空头支票罢了。何况,河东浑瑊磨刀霍霍,神策军精锐也已秘密北上,此时去撩拨虎须,是嫌自己命长吗?”
他站起身,在暖阁内踱了几步,白虎皮袍的下摆拖曳在光滑的金砖地面上,寂然无声。“田承嗣败局已定。朝廷这次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魏博就是那只鸡。我们若凑上去,就算不被当成猴一起宰了,也得褪层皮。李怀仙那老小子,看着粗豪,心里比谁都精,他先一步选了边站,我们若再犹豫,等朝廷收拾完魏博,下一个说不定真就轮到我们了。”
“那大帅的意思是……接受朝廷的条件?”吴算子试探着问。
“接受,当然要接受。”李宝臣停下脚步,脸上露出那种惯有的、看似敦厚实则精明的笑容,“但怎么接受,有讲究。我们不能像李怀仙那样,一封密信就断了往来,那太得罪人,也显得我们成德怕了朝廷。我们要……左右逢源。”
他坐回软榻,细细吩咐道:“第一,给刘相公回信,语气要恭顺,感谢朝廷信重,我李宝臣世受国恩,自当谨守臣节,拥护新政。‘协办漕运’之事,成德义不容辞,具体细则,可派能吏前往长安与度支司详谈。开放边市,更是解我成德百姓困苦的善政,我们翘首以盼。”
“第二,对魏博的使者,也不能慢待。好生安置,告诉他,我成德与魏博唇齿相依,绝不会坐视不理。但朝廷大军压境,我成德力弱,需得谨慎行事,让他转告田帅,暂且忍耐,从长计议。总之,就是一个‘拖’字诀。”
吴算子心领神会:“大帅高明。既向朝廷表明了态度,拿到了实际好处,又未彻底与魏博撕破脸,留下了转圜余地。”
“转圜余地?”李宝臣嘿嘿一笑,压低声音,“哪还有什么转圜余地。田承嗣已是瓮中之鳖,我不过是给他画张饼,让他临死前少给我添点乱子罢了。你暗中传令下去,与魏博接壤的边境,给我守死了,许出不许进!尤其是人员,一个魏博的探子、溃兵也不能放进来。至于物资……哼,我们自己还不够用呢。”
“另外,”李宝臣眼中闪过一丝冷光,“朝廷不是要我们‘协办漕运’吗?那就好好‘协办’。派人盯着点,看看有没有人敢利用漕运,偷偷往魏博输送东西。一旦发现,无论是谁,立刻拿下,严惩不贷!这份‘投名状’,得做得漂亮点。”
“是!属下明白!”吴算子躬身领命,心中对自家主帅这番操作佩服不已。这才是真正的老谋深算,在两大势力之间游刃有余,最大限度地保全自身,攫取利益。
很快,成德节度使李宝臣“恭顺朝廷,愿协办漕运”的消息,便通过官方渠道传回了长安。与此同时,魏博使者带着李宝臣“虚与委蛇”的承诺和一批不算丰厚的“慰劳品”,悻悻然离开了恒州。而成德与魏博的边境线上,巡逻的骑兵明显增多,盘查也骤然严格起来。
政事堂内,杜丰看着刘晏呈上的李宝臣回信,以及“察事司”密报的关于成德边境异动的消息,嘴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李宝臣此人,果然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给了好处,便知道该往哪边站了。”刘晏在一旁笑道,“虽未明言与魏博切割,但这‘协办漕运’和严守边境的举动,已足以让田承嗣感受到何为世态炎凉。”
杜丰放下信件,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看着代表成德的区域,淡然道:“无妨。他想要左右逢源,我便给他这个错觉。只要他此刻不给我添乱,甚至能帮我看住魏博西侧,便是大功一件。待解决了魏博,这‘协办’来的漕运之权,这有限度的边市开放,是收回还是扩大,主动权,便不在他手中了。”
他伸出手指,在代表魏博的区域上轻轻一按,仿佛按死一只蝼蚁。
“如今,卢龙已稳,成德已抚。田承嗣彻底成了孤家寡人。接下来,就该是这经济绞索与内部分化,真正发力,勒断他最后一口气的时候了。”
暖阁之外,北风呼号,卷起千堆雪。恒州城内的李宝臣,自以为在风浪中稳住了舵盘,却不知自己这艘船,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被那股名为“朝廷”的巨流,推着驶向了既定的方向。而魏博的田承嗣,在得知李宝臣那敷衍的态度和边境的实际封锁后,最后的希望也彻底破灭,狂怒与绝望,如同毒火,开始在他心中疯狂燃烧,并即将引燃魏博内部积压已久的所有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