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夏闺女,我和你有一句话要说
三日后,长春宫的暖阁里已褪去了前几日的沉郁。符太后经太医悉心调理,气色已恢复了大半,往日苍白的面颊泛起淡淡红晕,虽仍需倚着软枕,却已能清晰地视物、从容地言谈。殿外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案几上燃着的安神香袅袅升起,空气中弥漫着沉静安稳的气息。
林阿夏刚给病榻上的柴宗训掖好被角,看着他呼吸平稳、面色渐润的模样,心中稍稍安定。自那日符太后诉说往事之后,柴宗训便醒过一次,虽依旧沉默寡言,却不再有癫狂之态,只是时常对着殿顶的梁木发怔,眼底藏着化不开的沉郁。林阿夏知晓他心中的伤痛非一日能解,只得日夜守在身旁,端汤送药、柔声宽慰,尽己所能为他驱散阴霾。
“阿夏闺女,你随哀家来一趟内殿。”符太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她身着一袭素色锦袍,由宫女搀扶着站在殿门口,目光落在林阿夏身上,带着几分复杂的郑重。
林阿夏心中一动,连忙应声:“是,娘。”她转头叮嘱宫女好生照看柴宗训,又轻轻抚平他眉间的褶皱,这才跟着符太后转身向内殿走去。内殿陈设简洁,却处处透着雅致,墙上挂着一幅《春耕图》,是世宗柴荣在位时亲笔所绘,案上摆着一架铜制日晷,指针正随着日光缓缓移动,映出此刻的时辰。
符太后示意宫女退下,殿门缓缓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她拉着林阿夏的手在榻边坐下,掌心的温度温暖而有力,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与厚重。“阿夏闺女,”符太后开口,声音比往日柔和了许多,却带着沉甸甸的分量,“你嫁入皇家已有半载,日夜陪伴训儿,悉心照料,哀家都看在眼里。从今往后,你也是我们柴家的人,今日哀家叫你来,是想和你掏心掏肺说几句体己话。”
林阿夏心中一暖,反手握住符太后的手,轻声应道:“娘,您想说什么,尽管吩咐,儿媳都听着。”她能感受到符太后语气中的郑重,知道今日所言必定非同寻常。
符太后目光流转,先是落在墙上的日晷上,看着那铜针投下的阴影,又望向窗外,此刻天光正好,澄澈的蓝天上飘着几朵闲云。她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沧桑:“其实吧,我们女人这辈子,向来不容易。你看哀家,十六岁嫁与世宗陛下,二十二岁便成了寡妇,拖着七岁的训儿,在刀光剑影中挣扎求生,好不容易才夺回江山,守住这大周的基业,把他拉扯成人,其中的苦楚,真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摩挲着林阿夏的手背,继续说道:“我们从后周到大周,这一路走得何等艰难。当年汴梁城破,哀家带着训儿北逃,一路上风餐露宿,既要躲避赵匡胤的追兵,又要提防乱兵劫掠,好几次都险些丧命。后来虽借联军之力复位,可朝堂百废待兴,各州府满目疮痍,民生凋敝,异族环伺,哀家与训儿、还有你姑姑符琳,外加一众忠心耿耿的大臣,宵衣旰食、殚精竭虑,才换得如今的局面。”
“你可知晓,这女辅营便是训儿小时候点头同意建立的。”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欣慰,“那时候他才十岁,见哀家身边人手不足,又担心宫中女子无依无靠,便提议挑选忠勇之家的女子,习武艺、学谋略,既能自保,也能为朝堂分忧。这些年,女辅营确实帮了不少忙,可我们大周之所以能日渐强大,绝非单凭一个女辅营就能做到,核心还是朝中大臣齐心协力,上下一心,才让这江山稳固、百姓安居。”
林阿夏静静听着,心中对符太后和柴宗训多了几分敬佩。她虽出身武将世家,却也知晓治理江山的不易,那看似繁华的表象之下,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艰辛与付出。
符太后话锋一转,目光变得格外郑重,直直看向林阿夏:“阿夏,你聪慧果敢,又懂家国大义,哀家今日问你,你可知一个家族、一个王朝想要长久延续,最需要的是什么?”
林阿夏闻言,不由得认真思索起来。她想到过贤臣良将,想到过民心所向,也想到过强大的军队,可这些似乎都不是最核心的答案。她沉吟片刻,终究还是摇了摇头,坦诚道:“儿媳不知,还请娘赐教。”
“是香火,是子嗣。”符太后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掷地有声,“江山社稷,终究要有人传承。若无子嗣,再好的基业也只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当年世宗陛下英年早逝,留下训儿这一根独苗,若不是哀家拼了性命护住他,这后周的江山早就让赵匡胤篡夺了去。如今训儿登基,大周初定,若是他再无子嗣,一旦有个三长两短,这江山又要陷入动荡,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岂会放过这个机会?”
林阿夏心中一震,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此事。她与柴宗训成婚不过半年,两人一直沉浸在彼此的陪伴与江山初定的忙碌中,从未提及子嗣之事,在她看来,此事应当循序渐进,不必急于一时。
“娘,”林阿夏有些局促地开口,脸颊泛起红晕,“我与夫君成婚时日尚短,他心中的伤痛还未平复,朝堂之上也还有诸多事务需要处理,我们现在还不打算要小孩,总觉得……总觉得太快了些。”
“不快,现在正好。”符太后轻轻摇了摇头,语气坚定,“后周到大周这几年,我们的疆域不断拓展,北收瀛莫二州,南定江淮之地,西平后蜀残部,虽尚未完全一统,却也让各国俯首称臣,这其中离不开哀家、你姑姑符琳、训儿,还有满朝文武的心血。可越是如此,我们越要居安思危。你以为如今的太平是稳如泰山吗?并非如此。”
她眼神凝重起来,声音也压低了几分:“现在大周表面上统一,各国服臣,就连辽国如今由萧皇后掌权,也派使者前来通好,可你要记住,辽人终究是辽人,我们与他们是世世代代的仇敌。当年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让中原门户洞开,辽人凭借这片沃土,养精蓄锐,屡屡南下侵扰,多少中原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这笔血债,永世难消。如今燕云十六州仍在辽国手中,那燕山、阴山的天然屏障不在我们掌控,辽人的铁骑随时可能再次南下,这是悬在我们大周头顶的一把利剑。”
林阿夏听得心头一紧,她自幼便听父辈说起燕云十六州的重要性,知晓那是中原王朝抵御北方游牧民族的第一道防线,失去了它,大周便如同袒露胸膛面对强敌,毫无防备。
“除此之外,北汉虽大部分已被我们收复,可还有一些偏远州县仍在顽抗,那些北汉残敌勾结辽国,暗中积蓄力量,时时想着复辟。朝堂之上,赵匡胤的旧部虽已收敛锋芒,可谁也不敢保证他们没有二心,一旦训儿出现变故,这些人必定会趁机作乱。”符太后的语气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哀家之所以急着让你和训儿有个孩子,就是怕大周重蹈后周显德七年的老路。当年世宗驾崩,训儿年幼,才给了赵匡胤可乘之机。如今训儿虽已成年,可若无子嗣,朝中人心便会浮动,那些觊觎江山之人便会蠢蠢欲动,我们好不容易守住的一切,很可能会毁于一旦。”
“阿夏,你的任务可不小啊。”符太后握住林阿夏的手,目光恳切,“你出身将门,深明大义,哀家知道委屈你了,可这江山社稷的存续,柴氏家族的传承,都系于你一身。你要尽快和训儿有一个孩子,让这大周有嫡嗣可依,让人心安定,让那些虎视眈眈的势力无机可乘。”
林阿夏彻底惊呆了,她怔怔地看着符太后,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她从未想过,生儿育女这件事,竟然承载着如此沉重的责任。原来符太后这般急切,并非单纯的盼孙心切,而是怕历史重演,怕那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再次化为泡影。
“娘,”林阿夏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您这么急着让我和夫君要孩子,就是怕……就是怕重走来时路?”
符太后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重重地点了点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你听懂了,对啊,哀家就是怕啊!那种国破家亡、颠沛流离的滋味,哀家不想再尝,也绝不能让训儿再尝,更不能让大周的百姓再尝。阿夏,算哀家求你了,为了训儿,为了大周,为了这天下苍生,你一定要尽快为柴家诞下嫡子。”
看着符太后眼中的恳切与恐惧,林阿夏心中百感交集。她知晓符太后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也明白自己身上肩负的责任有多沉重。可一想到柴宗训心中的伤痛尚未痊愈,想到两人之间还未完全磨合,她又有些犹豫。
“可是娘,”林阿夏迟疑着开口,“夫君他……他心中的结还未解开,这些日子他一直郁郁寡欢,若我贸然提及此事,他会不会反感?万一……万一夫君不配合怎么办?”
“他敢!”符太后猛地一拍桌子,语气陡然变得严厉,案几上的茶杯都微微晃动,“他若是敢不配合你,你尽管告诉哀家,哀家来治他!当年若不是为了这江山,哀家也不会让他承受那么多。如今他身为帝王,不仅要守护江山,更要延续子嗣,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的义务。他若是敢推三阻四,哀家便断了他的朝政,让他日日留在后宫,直到你们有了孩子为止!”
说罢,符太后的语气又缓和下来,她轻轻拍了拍林阿夏的手背,温声道:“阿夏,你也不用太过为难。训儿心里是有你的,他只是被过去的事困住了。你多陪陪他,多与他说说心里话,让他知道,有了孩子,不仅是为了江山社稷,也是为了你们彼此,为了这个家能更完整、更安稳。哀家相信,他会明白的。”
林阿夏沉默着,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符太后眼中的期盼与忧虑,想到柴宗训独自承受的伤痛,想到大周江山面临的潜在危机,一股责任感油然而生。她出身将门,自幼便知晓“家国为重”的道理,如今江山社稷的存续系于自己一身,她岂能退缩?
“娘,”林阿夏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儿媳明白了。您放心,我会试着与夫君沟通,尽快为柴家诞下嫡子,守护好大周的江山,绝不会让您担心的事情发生。”
符太后闻言,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却是欣慰的泪水。她紧紧握住林阿夏的手,哽咽道:“好闺女,哀家就知道没看错你。有你在,训儿就有了依靠,大周也有了希望。你放心,往后在宫中,哀家会为你做主,谁也不敢为难你。”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宫女的轻声禀报:“太后,皇后娘娘,陛下醒了,说想见皇后娘娘。”
林阿夏心中一动,连忙起身道:“娘,那我先去看看夫君。”
符太后点了点头,眼中带着鼓励的神色:“去吧,好好与他说说。记住,哀家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林阿夏应了一声,转身快步向外走去。阳光透过殿门洒在她的身上,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她心中既有着对未来的期许,也有着一丝忐忑。她不知道柴宗训会如何回应自己的提议,也不知道这条路会有多艰难,可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回到柴宗训的寝殿,他已坐起身靠在床头,脸色虽依旧苍白,眼神却清明了许多。见林阿夏进来,他眼中闪过一丝柔和,轻声道:“阿夏,你回来了。”
林阿夏走到床榻边坐下,握住他的手,感受着他掌心的温度,心中的忐忑渐渐消散了些许。她看着柴宗训的眼睛,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夫君,我有件事想与你说说……”
柴宗训微微挑眉,示意她继续说下去。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俊朗的轮廓,只是那眼底深处,依旧藏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林阿夏深吸一口气,将符太后的担忧与期盼一一诉说,也将自己的决心与责任缓缓道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会在柴宗训心中掀起怎样的波澜,也不知道,这关乎子嗣、关乎江山的提议,会将他们的未来引向何方。而此刻,殿外的阳光依旧明媚,可朝堂之上的暗流、边境之上的隐患,都在悄然涌动,等待着他们去面对、去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