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像被撕碎的纸钱,在铅灰色的天幕下飘摇。
我裹紧单薄的外套,跟在同学王思身后,踩着快要结冰的路面往合租的公寓走。
王思走在前方三步远的地方,他的羽绒服摩擦发出\"沙沙\"声,像是无数只虫子在爬行。
虽是初冬,但凌冽的风像刀子,刮得人脸生疼。
那天是是老黄历上标注的大凶之日。
\"你走快点儿,这鬼天气,冻死个人。\"王思回头催促,呵出的白气在路灯下像一缕游魂,\"你那个宝贝带了吗?\"
我下意识按住胸前的布袋,青铜铃铛的轮廓硌得掌心发疼。
这是外婆临终前交给我的\"清净铃\",铃身刻满梵文,据说能驱百邪,但脆弱得像初冬的冰凌。
\"带着呢。\"我刚说完,一阵阴风突然卷着纸灰从巷尾袭来。
转过街角时,一块招牌突兀地闯入视线,在风中\"吱呀\"摇晃。
褪色的蓝底上画着个咧嘴笑的孩童,眼睛是两个漆黑的窟窿。
那蓝色刺得人眼睛发疼。
招牌歪斜地挂在一家紧闭的店铺上方,油漆剥落处露出霉变的木板。
\"这店什么时候开的?\"我停下脚步,记忆中这条街都是五金店和小餐馆。
王思顺着我的目光看去,表情突然变得困惑:\"什么店?\"
我指向那块招牌,却发现它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朽,蓝色的漆皮像皮肤般卷曲剥落。
眨眼的功夫,那里只剩下一面斑驳的墙。
\"你眼花了?\"王思搓着手,\"快走吧,我都要冻僵了。\"
走了约莫十分钟后,王思的声音开始发抖:\"这巷子...有这么长吗?\"。
前方的青砖墙无限延伸,身后的路却消失在浓雾中。
我掏出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数字正在疯狂跳动:23:59...00:00...23:59...
清净铃在布袋里突然发烫,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我猛地拽住王思往右一偏——\"唰!\"五道冒着寒气的爪痕擦着他后颈掠过,在砖墙上留下焦黑的印记。
\"别回头!\"我压低声音,铃铛烫得几乎要灼穿布袋,\"跟着我念——乾坤正气,万邪回避!\"
在王思颤抖的复述声中,前方的雾气突然裂开一道缝隙。
我们冲出去时,身后传来孩童\"咯咯\"的笑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擦玻璃。
那晚之后,生活似乎回归正轨。
只是那块蓝色招牌成了我梦魇中的常客。
它总在深夜出现——在便利店转角,在公寓楼道,甚至倒映在我刷牙的镜子里。
但每当阳光升起,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连问遍附近商户都没人见过这样的招牌。
一年后冬至的前一天,大雪把城市埋成一座巨大的坟茇。
我在楼道里遇见一个穿羊绒大衣的男人,雪花落在他肩头,像披着一件孝服。
\"小梦啊。\"他微笑着向我打招呼,声音中透露出一丝亲昵,但他的嘴角却纹丝不动,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
我盯着他惨白的脸,努力在脑海中搜索关于这个\"亲戚\"的记忆,但一无所获。
\"我是你二叔公啊。\"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困惑,解释道。
就在我想要开口询问时,他那枯瘦的手指突然按住了我的布袋:\"今天日子特殊,你那个铃铛,放你这儿不安全。\"
我本该警觉,但某种无形的力量模糊了我的判断。
二叔公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八卦图的蛇皮囊,递给我:\"用这个装,除了我,没人能打开。\"
当我将清净铃放入蛇皮囊的瞬间,它突然发出了一阵垂死般的嗡鸣。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男人已经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了茫茫雪幕之中。
直到这时,我才惊觉自己的后背早已被汗水湿透。
门廊的穿衣镜里,我肩上不知何时多了个蓝色的小手印,正慢慢渗出血珠……
傍晚时分,街道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色彩,只剩下一片灰暗。
我静静地站在路边,就在这时,朋友阿林带着小江从我面前走过。
小江的左脚还悬在半空,整个人就像被橡皮擦抹去一样,突然从我的眼前消失了。
\"小江!\"我失声惊叫,冲上前去时眼前突然一黑,一股冰凉的雪水猛地渗进了我的衣领。
我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三小时前的便利店门口,而阿林正再次走向浑然不觉的小江。
正当我想要冲过去时,一只冰凉的手突然紧紧地抓住了我的手腕。
\"别过去!\"王思的瞳孔缩成针尖大小,他的呼吸带着腐臭味,\"今日四绝日,阴阳颠倒...\"
我下意识摸向胸口,清净铃已经不在了。
他的警告还没有说完,突然被一阵突如其来的轰鸣声打断。
我抬头望去,只见天空像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伤口,三架冒着滚滚黑烟的轰炸机低空掠过。
第一枚炸弹如同一颗燃烧的流星般坠落下来,瞬间在马路对面爆炸开来。
那对母女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尖叫,就被瞬间炸成了焦黑的骨架,但她们的手却依然紧紧地握在一起。
爆炸产生的炽热气浪如同一股汹涌的洪流,席卷而来。
建筑像积木般坍塌,火光中,我看见许多人形在跳舞,它们的四肢反关节扭曲,脖颈旋转180度对着天空狂笑。
雪片在高温中迅速汽化,变成了一团团蠕动的白雾,弥漫在空气中。
\"去找铃铛!\"王思突然用力推了我一把,他的声音在爆炸声中显得异常微弱。
我冲回公寓时,房门大敞,二叔公的蛇皮囊在地板中央,此时已经被利器划开,清净铃碎成三瓣躺在血泊里——那血正从地板下源源不断涌出……
窗外传来唢呐声,我掀开窗帘一看,外面的街道已变成幽冥鬼市。
每个摊位都挂着蓝色招牌,上面的孩童齐刷刷转头对我微笑。
穿寿衣的商贩们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摆弄着人骨制品。
黑压压的身影在摊位间穿梭,它们没有脸,只有一张张糊着白纸的平面。
一个卖糖葫芦的老妪朝我咧嘴一笑,竹签上串着的分明是人的眼球。
王思突然闯入我的视野,他站在鬼市中,发出一阵痴笑,像是被什么东西迷住了。
他伸手去摸摊位上灯笼中跳动的蓝色火苗,\"真暖和...”
就在他碰到火苗的瞬间,我看到他的手指像蜡烛一样开始融化,脸上还带着幸福的微笑。
我跌跌撞撞地冲向停车位。
当我坐进车里,方向盘在掌心剧烈颤抖,仪表盘上的指针全部指向\"4\"这个数字。
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发动汽车准备逃离这个可怕的地方。
车前突然出现了七个跳皮筋的女孩,她们的辫子上系着白色的布条,裸露的脚踝以下是森森白骨。
后视镜里,一张青紫的脸正缓缓从后座升起。
那张脸的主人发出一阵低沉的声音:“找到你了……”
腐烂的嘴唇擦过我的耳垂,呼出的寒气在车窗上迅速凝结,形成了一个孩童的笑脸。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这恐怖的场景吞噬的时候,一阵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将我拖入另一个场景。
我大口喘着气,环顾四周,这次我站在披红挂彩的婚礼现场。
唢呐吹奏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但那并不是欢快的迎亲曲,而是哀乐。
新郎新娘的花车缓缓驶过,他们转头对我微笑——是阿林和小江,两人的眼睛都变成了招牌上那个蓝色孩童的模样。
\"一拜天地!\"司仪的嗓音尖锐得不似人类。
我低头看见自己的双手正在腐烂,指节间长出蓝色的霉斑。
“唵嘛呢叭咪吽!”我声嘶力竭地喊出这句大明咒。
在幻象碎裂的一刹那,四十九只鬼手同时刺穿了我的胸膛。
剧痛瞬间袭来,我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便倒在了满地的血泊之中。
佛珠在血泊中滚动,而在角落里,阿林正被长发女鬼一点点吞食着左腿,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只能机械地重复着:“招牌……看招牌……”
突然,天花板像是被什么东西撑开了一样,蓝色的液体如泉涌般从上面渗出。
那块熟悉的招牌缓缓降下,招牌越降越低,最终停在了我的头顶上方。
孩童画像的嘴巴突然张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幅度,然后吐出了我那已经破碎的清静铃。
铃铛落地时,整个世界像被打碎的镜子般裂开。
每一片碎片都反射出不同的景象,在某一片碎片的倒影里,我竟然看到了一年前的自己。
那时的我正站在巷口,而招牌上的蓝色孩童,正缓缓地对我眨了眨眼。
“叮铃——”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铃响,新的轮回开始了……
我跪在血泊中,颤抖着拾起清净铃的碎片。
当指尖触碰到刻有\"卍\"字符的铃舌时,突然听见外婆临终前未曾说完的话:\"...铃碎之时,当观铃内。\"
三块碎片内侧密密麻麻地刻着褪色的血字,这些血字仿佛在诉说着一段尘封已久的历史。
其中最尖锐的那一块碎片上,血字清晰可见:“民国三十三年冬,蓝衣孩童引轰炸机至,全巷四十九人俱焚,怨气凝而为祟。”
另一块碎片则记载了镇压之法:“以持铃者血肉为引,重刻梵文于……”
\"原来如此。\"看到这里,我不禁苦笑起来。
我看着自己正在腐烂的双手,那些蓝色的霉斑已经蔓延到了肘部。
身后传来一阵“咔嗒咔嗒”的声响,只见七个跳皮筋的女孩不知何时已经围成了一圈,她们脚踝的白骨正在生长出蓝色的血管。
就在这时,最后一块碎片突然开始发烫。
紧接着,碎片上浮现出了一幅模糊的画面:1944 年的冬夜,同样的巷子口,挂着簇新的蓝色招牌。
一个身穿蓝布棉袄的小男孩,手中举着一盏灯笼,缓缓地走着。
在他的身后,紧跟着四十九个目光呆滞的居民,他们就像被牵线的木偶一样,机械地迈着步子走向空旷处。
很快,天边传来一阵轰鸣声…
\"是生祭!\"我猛地吐出一口黑血,血珠落地后竟组成那个招牌上的笑脸。
此刻才注意到,鬼市所有招牌上都用血画着同样的图案——这是个持续八十年的轮回仪式。
天花板上渗下来的蓝水不一会儿便淹没了整个空间,甚至已经漫到了脚踝处,水里漂浮着焦黑的指甲碎片。
那些正在折磨室友的鬼怪突然齐刷刷地转过头来,它们那溃烂不堪的脸上都挂着招牌上孩童的微笑。
“你终于想明白了。”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我猛地转身,看到了王思。
他的左半身保持着被火苗熔化的状态,而右半身却完好如初。
“去年大凶日,我们本该都死在巷子里。”
他递来一把刻满梵文的匕首——正是我枕头下藏着的那把。
“清净铃需要持铃者的血来重启轮回,但是每次重启……”他的目光转向正在被啃食的阿林,“都会有人永远留在上一轮。”
窗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透过那弥漫的血雾,竟看到“自己”正带着王思走向巷口,“自己”胸前的布袋微微发亮。
而在更远处,那个穿着羊绒大衣的“二叔公”正站在蓝色招牌下,他的影子分裂成了四十九条触须。
我紧紧握住匕首,毫不犹豫地朝着那招牌冲去,鬼怪们的尖啸震碎玻璃。
当刀刃刺入孩童画像眼睛的瞬间,一阵天旋地转的感觉袭来,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地崩塌、瓦解。
在意识即将完全消散之前,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完成了三件事情。
首先,我将那枚清净铃的碎片塞进了王思正在腐烂的手中。
然后,我用自己的鲜血,在招牌的背面艰难地补全了那残缺的梵文。
最后,我对着那无尽的虚空,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下次别接那个蛇皮囊!”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正坐在大学的教室里。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课桌上,一片明媚。
我有些恍惚,分不清虚实。
这时,坐在我旁边的王思正突然转过头来,笑着对我说:“今晚要不要去吃巷口新开的那家火锅店?听说味道很不错哦。”
我的目光落在他的手机屏幕上——他的手机屏保,赫然是那个蓝色孩童的简笔画!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向讲台上的选修课教授。
他推了推眼镜,在他那件羊绒大衣的袖口下,露出了一截蓝色的纹身——正是那破碎梵文的最后一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