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陨落时那枚玉片碎裂的微弱波动,如同投入命运长河的一颗石子,其引发的涟漪,几乎在同一时刻,触动了远在盛京与冰心宫的两处关键节点。
盛京,皇宫,芷萝宫。
此地本是前朝一位宠妃的居所,精致华美,却因位置偏僻,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冷清。如今,这里成了长安公主李若柠的“养病”之所。
宫门被皇家禁卫严密把守,宫墙之上隐有符文流转,隔绝内外。殿内,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却驱不散李若柠眉宇间那化不开的忧色。
她坐在窗边,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方素帕,那是陈天纵离京前,借口让她“拭汗”塞给她的,上面以极细微的笔触,勾勒着一幅简易的葬龙山脉地形图,以及几个隐秘的联络标记。这是他们之间最后的直接联系。
自从陈天纵北上,外界关于他“葬身山崩”、“携款潜逃”的污蔑便喧嚣尘上。她起初不信,动用自己所能调动的一切力量去探查,却只得到零星、混乱且充满矛盾的消息。父皇对此不置一词,态度暧昧,反而以“静养”为名,将她变相软禁于此。
她不是不明白父皇的用意。她是钳制陈天纵最有效的人质,也是父皇眼中可能“胳膊肘向外拐”的不稳定因素。这份来自至亲的算计与冰冷,比外界的污言秽语更让她心寒。
“天纵……你究竟如何了?”她望着窗外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喃喃自语。福伯暗中传递的最后一次消息,只说他们已进入葬龙山脉深处,此后便再无音讯。那种悬在半空、生死未知的煎熬,日夜啃噬着她的心。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细的通传:
“陛下驾到——”
李若柠心中一惊,迅速收敛情绪,将素帕藏入袖中,起身整理了一下仪容。父皇极少亲自来芷萝宫,此时前来,绝非探病那么简单。
皇帝迈步而入,依旧是一身明黄常服,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他挥退了左右侍从,偌大的殿内只剩下父女二人。
“若柠,气色似乎好些了。”皇帝打量了她一眼,语气平淡,听不出关切。
“劳父皇挂心,只是心中郁结,难以排解。”李若柠垂眸,不卑不亢地回道。
皇帝踱步到窗边,与她并肩而立,看着窗外萧瑟的庭院。“还在想那个陈天纵?”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若柠心头一紧,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此子,才华或有,然心术不正,行事狂悖,更兼有通敌叛国之嫌。”皇帝的声音冷了几分,“如今葬身葬龙山脉,亦是天意。你身为帝国公主,当明辨是非,早些忘了他为好。”
李若柠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父皇!天纵他绝不可能通敌!那些分明是……”
“是什么?”皇帝打断她,转过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她的心底,“是污蔑?是陷害?证据呢?就算他是被冤枉的,一个引得朝野非议、让朕与宰相离心、更与江湖门派纠缠不清的臣子,留之何用?”
他的话语冰冷而现实,剥开了一切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了权力斗争最赤裸的残酷。“朕可以容忍一个有才的臣子,但绝不能容忍一个可能动摇国本、扰乱朝纲的隐患!”
李若柠脸色煞白,娇躯微颤。她终于彻底明白,在父皇心中,所谓的真相、才华甚至女儿的终身幸福,在帝国稳定与皇权尊严面前,都是可以随时牺牲的筹码。
“所以……父皇就要将他置于死地?甚至不惜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
皇帝眼神一寒:“注意你的言辞!朕如何行事,还轮不到你来置喙!”他顿了顿,语气稍缓,却带着更深的警告,“若柠,你是我最疼爱的女儿,莫要自误。安心在此‘养病’,待风波过去,朕自会为你另择良配。若你再执迷不悟,与他麾下那些余孽暗中往来……”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中的威胁,如同冰水般浇透了李若柠的全身。她毫不怀疑,若自己再有异动,父皇会毫不犹豫地采取更严厉的措施,甚至可能……对她下手。
皇帝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沉重的宫门再次合拢,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与绝望,牢牢锁死在这座华丽的牢笼之中。
李若柠无力地跌坐在锦凳上,袖中的素帕被她攥得死紧。外有污名诋毁,内有君父相逼,身陷囹圄,音讯全无……天纵,我们之间,难道真的已走到了绝路?
与此同时,极北之地,冰心宫。
万丈玄冰铸就的宫殿,终年笼罩在凛冽的寒气与缥缈的雪雾之中。此刻,主殿“寒玉殿”内,气氛却比殿外的风雪更加冰冷。
明月心跪坐在冰冷的玄冰地板上,身姿依旧挺直如雪中青松。她的对面,端坐着冰心宫宫主以及数位须发皆白、气息森寒的长老。
“明月,你可知错?”宫主的声音如同冰棱碰撞,不带丝毫感情。
“弟子不知何错之有。”明月心抬起头,清丽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唯有那双眸子,深处仿佛有冰焰在燃烧。“弟子与陈天纵论道,研习其‘唯心六境’,乃为探寻武道新路,取长补短,光大宗门。此心,天地可鉴。”
“荒谬!”一位面容古板的长老厉声喝道,“那陈天纵,乃朝廷钦犯,更兼修炼邪魔外道,蛊惑人心!你身为冰心宫圣女,不思维护宗门清誉,反而与这等狂徒往来,更将其歪理邪说引入宫中,致使数名弟子道心不稳,修为停滞!还敢说无错?”
“林长老此言差矣。”明月心目光澄澈,毫不退缩,“‘唯心六境’是否歪理邪说,非由立场而定,当由事实检验。弟子亲眼所见,其理念于实战确有独到之处,更能触动心神,启发道途。几位师妹修为停滞,乃是旧法与新念冲突所致,恰是突破之机,岂能因噎废食?”
“强词夺理!”另一位长老怒道,“我冰心宫传承万载,玄冰大道乃是正朔!你引入外界功法,扰乱门徒道心,已是触犯门规!更遑论那陈天纵如今自身难保,你还要执迷不悟,是想将整个冰心宫拖入万劫不复之地吗?!”
宫主缓缓抬手,止住了众人的呵斥。她看着明月心,眼神复杂,有失望,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明月,宗门培养你不易,寄予厚望。莫要因一时糊涂,自毁前程。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当着历代祖师的面发誓,与那陈天纵及其学说彻底割裂,并交出所有与之相关的修炼心得,由长老会封存销毁。否则……”
宫主的声音顿了顿,吐出冰冷的四个字:
“冰狱思过。”
冰狱!
那是冰心宫惩戒重犯之地,深入冰川之下,终年酷寒,更有万年玄冰之气侵蚀神魂,化神期修士在其中也难以支撑太久!
殿内一片死寂,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明月心身上。
明月心缓缓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葬龙山脉中,那人月下吟诗的身影,闪过那颠覆她认知的“心外无物”之理,闪过那份于绝境中亦不灭的坚定与光芒。
让她背弃这份理念,背弃那个让她看到更广阔天地的人?
做不到。
她重新睁开眼,眼中再无丝毫犹豫,只有一片坦荡的决然。她向着宫主与诸位长老,深深一拜: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弟子……无悔。”
“愿入冰狱。”
声音清越,掷地有声。
宫主眼中最后一丝温度褪去,化为彻底的冰冷与失望。
“既然如此……如你所愿。”
“押下去!”
两名执法弟子上前,面无表情地封住了明月心的修为,将她带离寒玉殿,走向那通往冰川之下的幽深通道。
几乎就在明月心被押入冰狱,宫门封闭的刹那,远在葬龙山脉,刚刚突破域境、心神与天地联系愈发紧密的陈天纵,心头毫无征兆地再次剧烈一震!
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至亲之人遭受劫难的冰冷刺痛感,伴随着福伯陨落的悲恸,如同两道交织的闪电,狠狠劈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猛地抬头,望向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无尽空间,看到了那被深锁宫闱的黯然,看到了那被镇压于寒冰之下的决绝。
挚友陨落,红颜遭劫!
皇帝……冰心宫……
你们……当真要赶尽杀绝?!
一股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冰冷的杀意,混合着滔天的怒火与心痛,在他新生的“诗界”之中,轰然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