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的余温尚未散尽,冰冷的宫规便已如无形的枷锁,套向了苏菱安。
传旨的内侍尖着嗓子,将“请”字咬得又重又长,引着她穿过幽深的回廊,走向那座名为“静思”的偏殿。
殿内灯火通明,却比皇城最深的寒潭还要冷上三分。
龙椅上,大周皇帝神情莫测,目光如鹰隼般锐利,仿佛要将她从里到外剖析个干净。
他没有降罪,亦未曾褒奖,沉默了许久,那足以压垮朝臣心防的帝王威压,对苏菱安却如清风拂面。
她静立殿中,脊背挺得笔直。
“苏氏有才,心性亦佳。”皇帝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然蛊术终究诡谲,非议甚多。即日起,你便居于太医院旁的清芷阁,每日入太医院旁听,习医理,养心性。”
旨意一下,满殿的宫人皆屏住了呼吸。
这哪里是赏赐,分明是最高明的囚禁!
清芷阁紧邻太医院,四面皆是皇家禁卫的眼线,将她置于最严密的监视之下,一举一动都将无所遁形。
苏菱安缓缓跪下,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声音平静无波:“臣女,遵旨。”
然而,在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的笑意。
监视?
正中下怀!
她早已料到此局,更在此前就布下了后手。
就在夜宴最混乱,人心最浮动的那一刻,叶寒舟已悄然催动了无形的蛊丝,如蛛网般顺着宫墙的地脉蔓延开来。
如今,这富丽堂皇的牢笼,每一处阴湿的角落,每一寸冰冷的砖石,都已成了他“听声辨位”的耳目。
皇帝想看清她,却不知自己早已身处她的天罗地网之中。
与此同时,京城最深处的死寂之地——天牢,正上演着一场无声的杀戮。
陈玄被铁链缚在刑架上,浑身血污,神智早已不清。
牢门被沉重地推开,一袭锦衣的裴仲安缓步而入,他身后只跟着一名心腹,手中托盘上,盛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
那药,名曰“灭魂散”,饮下后,神魂俱灭,再无转世可能。
“陈玄,你我主仆一场,本官亲送你上路。”裴仲安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他捏开陈玄的下颚,便要将那碗毒药灌下。
然而,就在药汁触及陈玄唇齿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股早已潜伏在他体内的蛊力,随着丹雾被彻底引爆。
那本该侵蚀他神魂的灭魂散,竟成了反噬自身的催命符。
陈玄原本涣散的瞳孔骤然凝聚,爆发出一种癫狂而怨毒的光芒,他猛地挣脱了束缚,死死盯住裴仲安。
“嗬……嗬嗬……”他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笑声,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裴仲安……你以为杀了我,就万事大吉了吗?”
裴仲安脸色剧变,厉声喝道:“疯言疯语!给我灌下去!”
“晚了!”陈玄癫笑着,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嘶吼道,“你……你勾结‘玄甲营残部’……欲在冬祭起事……叶家……叶家的血脉根本未绝……双钥……双钥能开的不是宝藏……是天门……哈哈……你等着……她会回来找你的……”
话音未落,他猛地向前一扑,七窍之中同时喷涌出黑血,气绝而亡。
那双圆睁的眼睛,至死都死死地盯着裴仲安,仿佛索命的厉鬼。
裴仲安惊怒交加,他没想到陈玄临死前竟会说出这等惊天秘密!
他拔出腰间佩剑,怒吼着一剑斩下陈玄的头颅,鲜血溅了他一身。
“拖出去,喂狗!”他喘着粗气,眼中满是杀意和一丝无法掩饰的恐惧。
他没有发现,就在刑架最下方的阴影角落里,一只指甲盖大小、通体覆盖着细密黑鳞的蛊虫,在确认他离开后,悄无声息地沿着墙缝爬出,将那段临终遗言尽数收入体内,振翅消失在黑暗中。
子时,清芷阁。
苏菱安盘膝而坐,脑海中清晰地响起了叶寒舟的声音:“太医院,药库,南三架,第三层,《蛊毒辑录》。”
她睁开眼,身形如鬼魅般融入夜色。
凭着叶寒舟借由蛊丝网络构建的“地图”,她完美避开了所有巡逻的禁卫,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戒备森严的太医院药库。
一股浓郁的药香混合着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径直走到南边第三排书架前,找到了那本陈玄曾用过的《蛊毒辑录》。
她没有翻动,只是伸出手指,一缕微不可见的灵泉雾气自指尖溢出,轻轻触碰在书册的封皮上。
下一刻,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本厚重的书册竟像有了生命一般,书页“哗啦啦”地自动翻动起来,最终稳稳地停在了记载“噬心蛊引盏”的条目上。
而在条目的旁边,一行用特殊药水写下的小字批注,在灵泉雾气的催化下,清晰地显现出来。
“盏成于北市鬼窑,唯礼部特供。”
苏菱安的眸光瞬间冷如寒冰。
北市鬼窑,那是专为皇家烧制祭祀器皿的官窑,寻常人根本无法接触。
而礼部特供,则将矛头死死地指向了如今执掌礼部的尚书——裴仲安!
好一个裴仲安!
他不仅用噬心蛊引盏来嫁祸,更是早就备好了这一整套天衣无缝的物证链。
无论谁来查,最终的结果都会指向这是她苏家与陈玄的阴谋,而他自己,则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你想玩死局?”她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精准地将那页批注撕了下来,小心藏入袖中,唇边勾起一抹嗜血的冷笑,“我便给你布一个,活葬。”
次日清晨,柳如意借着探病的名义,来到了清芷阁。
屏退左右后,她脸上的担忧立刻化为凝重,开门见山:“太后欲见你。”
苏菱安正在摆弄一盆新得的草药,闻言头也未抬,反而轻笑一声:“哦?她老人家就不怕,我真是那祸乱宫闱的蛊祸?”
“正因你是,她才要见。”柳如意压低声音,凑到她耳边,“太后早疑皇帝身边有前朝暗手,一直苦无证据。昨夜之事,让她看清了,只有毒,才能攻毒。你若能立于朝堂之上,便是她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苏菱安终于抬起头,萧太后,这位在深宫中蛰伏多年的女人,终于要出手了。
两人密谈了整整一个时辰,最终定下了“三策”。
一,借太医院旁听之名,苏菱安将开设“丹方讲席”,以传授丹道药理为由,广收门徒,暗中培养自己的势力。
二,以她特制的“安神茶”为引,借赏赐之名遍赠宫中各处,用以筛查那些可能已被暗中下蛊、身不由己的宫人与官员。
三,立刻放出风声,就说先帝留下的“双钥”,开启的并非皇陵,而是富可敌国的前朝秘藏,引蛇出洞。
当夜,一道白影如约而至。
白羽将一封用火漆封口的信件,恭敬地递到苏菱安面前。
“阁主亲笔信。”
苏菱安拆开信,信纸上只有寥寥几字:“事成,即刻入阁。”而在信纸的一角,烙印着一个繁复而古老的九瓣梅花印记。
看到这印记,苏菱安的瞳孔猛地一缩——这正是百年前,叶家先祖与天罗阁初代阁主定下的“同生契”盟约的见证!
天罗阁,想用这百年契约来驱使她。
她凝视着那梅花印记良久,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却化为一片决然的平静。
她走到烛火前,在白羽震惊的目光中,将那封足以让江湖中人疯狂的信,投入了熊熊燃烧的炉火之中。
信纸卷曲,化为灰烬。
苏菱安转身,望向窗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叶寒舟,声音清冷而坚定:“他们想用我当开路的棋子,我便借他们的势,登临顶峰。”
叶寒舟走到她身边,抬手轻柔地抚过她的长发,眸中是化不开的温柔与纵容:“你说烧,我便为你焚尽天罗。”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了厚重的宫墙,带着破晓的锋利,恰好照在她微抬的指尖。
那里,昨夜新生的那株紫芝药灵,不知何时已悄然生长,此刻正沐浴在晨光之中。
那小小的菌盖,竟缓缓地、虔诚地,朝着她的方向微微垂下,仿佛一个初生的臣子,在向它唯一的女王,行最崇高的臣服之礼。
明日,太医院的旁听席上,将会迎来它有史以来,最特别的一位“学生”。
一场以药理为名的风暴,即将席卷整个权力中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