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待所房间内，日光灯管发出轻微的嗡鸣。沈念薇蜷缩在铺着军绿色床单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同样厚实的军被，只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意识沉沉浮浮，却始终无法真正安眠。昨夜惊魂的每一帧画面——墙外诡异的动静、深巷里仓惶的奔跑、陆铮掌心滚烫的温度和他替自己擦拭双脚时专注的侧脸——都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反复闪现。每一次惊醒，她都会下意识地看向门边。
陆铮依旧背靠着门板席地而坐。他保持着一种军人特有的休息姿态，背脊挺直，头颅微垂，双目紧闭，呼吸均匀而悠长，仿佛已经熟睡。但沈念薇知道他没有。每一次她细微的翻身，每一次窗外远处巡逻队脚步声的靠近，他那看似放松的身体都会瞬间绷紧一丝，眼皮下的眼珠也会极其轻微地转动一下。他像一头假寐的雄狮，所有的感官都如同最精密的雷达，警惕地扫描着周围的一切，将她和这小小的房间牢牢守护在他的感知范围之内。
这种无声的守护，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和沉甸甸的分量。沈念薇望着他沉静的、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棱角分明的侧脸，心头那份因恐惧而滋生的冰冷，渐渐被一种暖融融的、酸涩又安定的情绪所取代。她不再试图强迫自己入睡，只是静静地躺着，感受着门边传来的、令人心安的呼吸声，直到窗外浓重的夜色一点点被灰白的天光稀释。
当营区嘹亮的起床号如同利剑般刺破黎明的寂静时，陆铮几乎是号角响起的第一个音符就瞬间睁开了眼睛。那双眸子在晨曦微光中清亮锐利，没有丝毫刚睡醒的迷蒙。他迅速起身，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醒了？”他看向床上，声音低沉，带着晨起特有的沙哑。
沈念薇也坐起身，点了点头，裹紧了身上的军被。一夜惊魂，加上没睡踏实，精神还有些萎靡。
“收拾一下，我带你去食堂吃点东西。”陆铮走到窗边，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道缝隙，警惕地向外扫视了一圈。营区已经开始苏醒，远处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和口号声，一切都显得秩序井然，充满了力量感。
沈念薇依言下床，穿上吴妈昨晚匆忙塞给她的一双旧布鞋，虽然有些不合脚，但总比赤着脚好。她走进狭小的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冰凉的水刺激着皮肤，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下带着明显的青影，但眼神深处，那份惊惶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历风波后的沉静和一丝隐隐的坚定。
走出卫生间时，陆铮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仪容，旧军装衬衣的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背脊挺直如松。他递给她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同样洗得发白的旧军装外套：“穿上，早上凉。” 这显然是他备用的。
沈念薇接过外套，上面残留着淡淡的皂角气息和他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味道。她默默穿上，宽大的外套几乎盖到了她的膝盖，袖子也长出一大截，她不得不挽了好几圈。这身装扮在严肃的军营里显得格格不入，却也奇异地让她融入了这方天地。
陆铮拉开反锁的房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远处食堂方向传来的隐约人声。他带着她，沉默地走在营区干净的水泥路上。清晨的空气带着露水的清冽，朝阳的金辉洒在营房的屋顶和操练的士兵身上。一切都充满了生机勃勃的力量感，与昨夜那死寂的窥视和冰冷的恐惧形成了鲜明对比。
食堂里人声鼎沸，弥漫着馒头、稀饭和咸菜的香气。穿着作训服的士兵们排着整齐的队伍，秩序井然。陆铮的出现引起了一些注意，尤其是他身后跟着一个穿着不合体军装外套、明显不是军人的年轻女孩。好奇、探究的目光纷纷投来。陆铮对此视若无睹，他径直走到一个窗口，出示了证件，很快打了两份早餐：小米粥、馒头、咸菜丝、一个煮鸡蛋。
他找了个靠角落的空位，示意沈念薇坐下。食堂里喧闹的声音似乎被无形地隔开，这个角落自成一方天地。
“吃吧。”陆铮将鸡蛋剥好，自然地放到沈念薇面前的碗里。
沈念薇小口喝着温热的小米粥，暖流顺着食道滑下，熨帖着冰冷的肠胃。她偷偷抬眼看向对面的陆铮。他吃得很快，动作带着部队养成的利落，但姿态依旧沉稳。阳光透过高窗落在他脸上，照亮他下颌处一道浅浅的、几乎看不见的新鲜擦痕，可能是昨夜行动时留下的。他低垂着眼睑，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守护和此刻坐在食堂角落的安稳，都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这份处变不惊的沉稳，像定海神针一样，让沈念薇纷乱的心绪也渐渐沉淀下来。她拿起那个剥好的鸡蛋，小口吃着。食物带来的热量和饱腹感，驱散了最后一丝寒意和虚弱。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端着餐盘快步走了过来，大大咧咧地在陆铮旁边的空位坐下。
“陆哥！小沈同志！早啊！” 是王排长！他左手吊着绷带挂在胸前，脸色还有些失血后的苍白，但精神头却不错，咧着嘴笑，露出两排白牙，“哟，小沈同志，你这身……挺精神啊！” 他促狭地朝陆铮挤挤眼。
陆铮没理他的打趣，目光落在他吊着的胳膊上：“伤怎么样？”
“嗨，小意思！”王排长浑不在意地用右手拿起馒头啃了一大口，“缝了几针，过几天拆线就活蹦乱跳了！可惜耽误训练了。” 他语气轻松，但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霾，显然也知道了昨夜陆家发生的事情。
他压低声音，凑近陆铮：“陆哥，听说……昨晚你家……”
陆铮不动声色地用眼神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目光扫过旁边的沈念薇。王排长立刻会意，话锋一转，对着沈念薇笑道：“小沈同志，昨天可多亏你了！要不是你机灵，那动静……”
“老王。”陆铮再次打断他，语气带着警告。
“行行行，不说这个！”王排长识趣地闭嘴，但看向沈念薇的眼神里多了几分真诚的感激和钦佩，“对了，小沈同志，听说你报了那个省医科大的啥……战地急救班？厉害啊！有魄力！以后咱们这些糙汉子受伤了，可就有指望了！” 他竖起右手大拇指。
沈念薇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微微发热：“王排长过奖了，还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呢。”
“肯定能！”王排长拍着胸脯，“就冲你这心气儿和胆量！陆哥，你说是不是？”
陆铮没说话，只是端起碗，将最后一口小米粥喝掉。放下碗时，他看向沈念薇，眼神深邃，带着一种无声的肯定和支持。那眼神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
早餐在一种略显微妙但还算轻松的气氛中结束。王排长被护士叫走去换药了。陆铮和沈念薇刚走出食堂门口，就看到陆卫国的警卫员小刘正等在外面。
“陆参谋，沈同志。”小刘敬了个礼，对陆铮道，“首长请您和沈同志去一趟办公室。”
陆铮眼神微凝，点了点头：“知道了。” 他转向沈念薇，声音放低了些，“别紧张，应该是关于昨晚的事，还有……你的志愿。”
沈念薇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志愿……政审？还是昨夜的事有了结果？她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跟在陆铮身后，朝着营区深处那栋庄严肃穆的办公楼走去。
陆卫国的办公室在二楼。推开门，一股淡淡的墨水和烟草混合的气息传来。陆卫国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在看。他穿着笔挺的军装，肩章上的将星在晨光下闪着冷冽的光泽。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目光如电，先是在陆铮脸上停顿了一下，随即落在了沈念薇身上，带着审视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意味。
“首长。”陆铮立正敬礼。
“陆伯伯。”沈念薇也轻声问候，努力维持着镇定。
“坐。”陆卫国放下文件，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两张椅子，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
陆铮和沈念薇依言坐下。办公室的气氛沉凝而肃穆，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发出规律的滴答声。
陆卫国的目光再次落在沈念薇身上，锐利得仿佛能穿透人心：“沈念薇同志，关于你报考省医科大学‘战地急救与创伤外科’定向委培班的事情，组织上已经收到了你的申请材料。”
沈念薇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双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膝盖上宽大军装的衣角。
陆卫国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目光扫过桌上一个拆开的牛皮纸档案袋，那正是沈念薇昨天交给刘老师的那个！旁边，还放着几份其他文件。
“你的个人陈述和思想汇报，我看了。”陆卫国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写得……很实在。有理想，有担当。” 他的目光锐利地锁定沈念薇，“这条路，选得很重，也很苦。你想清楚了？”
沈念薇迎着他审视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挺直了背脊，声音清晰而坚定：“报告首长，我想清楚了！”
陆卫国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去。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终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像重锤落地：
“你的政审，初步通过了。”
沈念薇悬着的心猛地一落，一股巨大的惊喜和释然瞬间涌上心头！她甚至能感觉到旁边陆铮紧绷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
然而，陆卫国的下一句话，却让刚刚落下的心又瞬间提了起来！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极其严肃冷峻，甚至带着一丝铁血的意味，“昨晚发生的事情，你也亲身经历了。有些情况，需要让你有更清醒的认识。” 他的目光扫过陆铮，最后又回到沈念薇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你选择的这条路，和我们走的这条路，” 他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军装，又指了指陆铮，“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并行的。你们面对的危险，可能不是枪林弹雨，但同样是生死考验！战场瞬息万变，敌人无所不用其极！作为可能将来要深入前沿、救治伤员的医务人员，光有热情和书本知识，远远不够！”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你需要具备基本的自保能力！需要了解最基础的战场生存法则！需要拥有在极端环境下保持冷静和高效工作的心理素质！否则，” 他目光如炬，直刺沈念薇，“你不仅救不了人，还可能成为拖累，甚至……成为敌人攻击的目标！”
沈念薇被这突如其来的、带着硝烟味的训诫震得心神激荡！她下意识地看向陆铮。陆铮的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眼神沉凝，显然对父亲的话并不意外。
陆卫国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推到沈念薇面前。文件的标题是：《关于部分特殊专业定向生提前介入适应性训练的请示（草案）》。
“在你正式入学之前，”陆卫国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由陆铮负责，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对你进行基础的体能、格斗、战场急救反应和野外生存适应性训练！强度，按照预备役最低标准来！时间，就从今天开始！”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压在沈念薇肩上：“沈念薇同志，这不是商量，是要求！是你选择这条路，就必须迈过去的第一道门槛！告诉我，能不能做到？！”
沈念薇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仿佛都在燃烧！她看着陆卫国威严的面孔，又看向旁边眼神深邃、带着鼓励和无声支持的陆铮。昨夜院墙外的窥视，靶场诡异的跳弹，王排长渗血的纱布……这些画面在她脑海中飞速闪过。恐惧依然存在，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变强、想要真正拥有守护能力的渴望，如同破土而出的幼苗，疯狂滋长！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急，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她挺直了纤细却蕴含着力量的背脊，迎着陆卫国审视的目光，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带着一种破茧而出的决绝：
“报告首长！我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