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中,槐树的影子被斜阳拉得老长,斑驳地洒在两人身上。
石桌上的粗陶茶杯里,热气早已散尽,只剩下一汪凉透泛着苦涩颜色的茶水。
南承瑜握着那冰冷的杯壁,指尖微微泛白。允堂的话像一把生锈的钝刀,慢慢地、一下下地割着他的神经。
他抬起眼,看向对面那个神色平静得近乎残忍的弟弟。
允堂的目光依旧落在墙角那几株野草上,仿佛刚才那些话只是随口一提。他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异常清晰,像是被抽离了所有情绪后的空洞。
“你……”南承瑜的喉咙干涩得发疼,试图维持那层摇摇欲坠的兄长外壳,“你在胡说什么……”
允堂终于将目光从野草上移开,缓缓转向南承瑜。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没有怨恨,没有愤怒,只有洞悉一切的了然。
“五哥,”他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砸落在南承瑜心上,“你知道的。太子会动手,你大概……是知道的吧。”
他没有用疑问句,而是平静地陈述。
“不只是你,”允堂的嘴角勾起一抹讽刺的笑意,“或许……三哥,六哥,他们……或多或少,都猜到了一些?毕竟,父皇的‘偏爱’,太子的‘不安’,还有我这个碍眼的‘幼弟’……这么明显的戏码,你们都在宫里长大的,怎么会看不明白?”
允堂目光似乎穿透了南承瑜,看向了某个遥远可笑的过去。
“就只有我……傻傻地待在陛下刻意营造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假象里,像个十足的蠢货,还天真地以为……可以再赌一次,赌太子不会,赌父皇会公正……”
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颤抖,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结果,输得一败涂地,连……翻本的资格都没了。”
南承瑜的脸色在他一句句平静的剖析下,一点点变得苍白,最后,那层勉力维持着的愧疚和不安的伪装,簌簌剥落。
他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杯,杯底与石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他脸上不再有局促,不再有试图解释的急切,取而代之的是混合着疲惫、怨怼和某种释然的冷漠。
他抬起眼,眼神复杂地看着允堂,那目光像是第一次真正审视这个同母所出的弟弟。
允堂迎着他的目光,继续说着,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凌迟般的残忍。
“还有……小时候,那次在永和宫,你掐住我脖子……那时候,你是真的,想杀了我吧?”
南承瑜的身体微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那双变得冷漠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剧烈的情感波动,有被戳破隐秘的惊怒,有积压多年的委屈,和……被说中心事的狼狈。
“只是因为……我出生了,母亲把更多的关注给了我?”允堂看着他,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仿佛能看穿他所有阴暗的角落。“所以,你想怨我,恨不得我消失。可你又知道,害母亲这样的不是我,是这吃人的宫规,是父皇的……所以你也不想怨我,觉得很矛盾,是吗?”
他将南承瑜内心深处那最隐秘、扭曲的矛盾,血淋淋地摊开在了这午后的阳光下。
南承瑜放在膝上的手,指节攥得发白。
他死死地盯着允堂,胸口剧烈起伏,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声音沙哑冰冷。
“你既然什么都清楚,又何必再说。”
这便是默认了。
默认了他当年的杀心,默认了他对允堂复杂难言的情绪,也默认了他对太子可能动手的……知情,甚至可能是某种程度上的冷眼旁观。
兄弟二人之间,那层薄薄的、自欺欺人的窗户纸,被彻底捅破。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带着血腥味的真实。
与此同时,皇宫,慈宁宫。
太后端坐在上首的软榻上,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眉头紧锁,脸上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色。
她看着下方坐在绣墩上、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疲惫与烦躁的皇帝南烁,重重地叹了口气。
“皇帝!”太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带着一丝痛心,“允堂那孩子的事,你告诉哀家,何至于此?!何至于要闹到削除宗籍,贬为庶人这一步?!”
南烁抿紧了唇,目光落在光洁的地面上,没有立刻回答。
太后见他沉默,语气愈发沉痛。
“是!太子是储君,是国本,重要!哀家知道!可允堂呢?允堂他也是你的儿子!
是哀家和你看着长大的孩子!他小时候粉雕玉琢的,跌跌撞撞学走路,第一个会叫的就是‘父皇’!他那么依赖你,那么敬爱太子……你,你怎么就忍心……”
太后面露不忍,后面的话有些说不下去。
她想起那个总是带着灿烂笑容、会腻在她身边撒娇讨点心吃的孙儿,如今却落得个武功尽废、被逐出宫的下场,心中便是一阵绞痛。
“他持剑闯东宫,是不对!是莽撞!可那孩子是为什么变成这样?还不是因为他心里苦,因为他委屈!你身为他的父亲,不查明缘由,不加安抚,反而用最重的刑罚将他打落尘埃!你让那孩子心里怎么想?让天下人怎么看你这个父亲?!”
太后的质问,一句重过一句,敲打在南烁的心上。
南烁猛地抬起头,脸上闪过一丝愠怒和烦躁,但面对太后,他还是强压了下去,声音沉闷。
“母后!您不在朝堂,不知其中利害!他持剑欲刺太子,这是大逆不道!朕若不加严惩,如何维护宫规?如何震慑其他皇子?储君威严何在?!”
“宫规?储君威严?”太后看着他,眼神锐利,“在你心里,就只有这些规守的东西吗?那孩子的命,那孩子的前程,那孩子一颗赤诚的心,难道就比不上这些?!”
“他是在赌气!”南烁有些焦躁地打断,“他是在用这种方式逼朕!等他在外面吃了苦,自然会……”
“自然会什么?会回头?”太后冷笑一声,将那串佛珠重重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皇帝!你当真以为他只是在赌气吗?哀家看你是被这皇位坐糊涂了!那孩子离开时,可曾回头看过一眼?可曾带走一针一线?他这是心死了!是把你这个父亲,把太子那个哥哥,把这座皇宫,从他心里彻底剜出去了!”
太后的话,一下精准地刺中了南烁内心深处那最不愿承认的恐惧。
南烁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看着太后那痛心疾首的眼神,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允堂那空空荡荡的暖阁,那被原封不动留下的一切……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伴随着太后那句“心死了”占满内心。
他兀自强撑着帝王的威严,但紧握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指尖,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