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诰京的宫阙间静静流淌,带走冬日的凛冽,迎来春日的和煦。
九岁的允堂,与年长兄长的关系,在尚书房的朝夕相处、骑射场的并肩策马、乃至宫外那短暂却新奇的游历中,悄然发生着变化。
太子南承瑾自不必说,依旧是他最亲近、最信任的兄长与引路人。
允堂的聪慧、偶尔的狡黠以及那份发自内心的依赖,都让南承瑾倍感珍惜。他手把手教导允堂朝务,耐心解答允堂天马行空的问题,在允堂闯祸时不动声色地兜底,亦在允堂取得进步时毫不吝啬地给予赞赏。
这份亦兄亦师的情谊,早已超越了寻常兄弟。
大皇子南承洲沉稳持重,但允堂能感觉到,这位长兄看他的目光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和疏离,多了认可。
有时在骑射场,南承洲会指点允堂控马的技巧;在尚书房论及边关军务,允堂提出一些稚嫩却视角独特的见解时,南承洲也会微微颔首。
允堂待他,始终带着对长兄的尊敬,却也敢在合适的时机,问一句“大皇兄以为如何?”
六皇子南承珉与允堂的友情最为纯粹热烈。两人性情相投,是尚书房里分享趣闻、课间打闹、偶尔一起“糊弄”太傅作业的好玩伴。
南承珉爽朗的笑声和允堂清脆的回应,常常是沉闷书斋里最鲜活的声音。
允堂会偷偷给六哥带宫外的糖炒栗子,南承珉则会把他淘换来的新奇小玩意第一个分享给允堂。
八皇子南承亦憨厚老实,存在感不强,但对允堂这个最小的弟弟也存着几分善意。允堂待他温和有礼,会问问他养的鸟儿如何了,或是听他磕磕巴巴地讲些宫外的风土人情。
南承亦总是受宠若惊,笨拙地回应着。
变化最微妙的,是允堂与五皇子南承瑜的关系。
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由冰冷过往筑起的高墙,并未完全消失,但墙的高度似乎在悄然降低。
允堂见到南承瑜,不再仅仅是出于礼节的、疏离的一声“五哥”,那称呼里渐渐多了一丝温度,虽然依旧带着谨慎的距离。
他会在南承瑜解答太傅提问时认真倾听,会在骑射练习时,看到南承瑜射中靶心,由衷地说一句“五哥好箭法”。
从宫外带回的糕点,在分给太子和六哥后,也会默默放一份在南承瑜的书案上。
南承瑜对此的回应,是沉默和复杂。
他仍旧不敢主动靠近允堂,生怕惊扰了这份脆弱的缓和。但当允堂的目光望向他,那一声声“五哥”响起,他会努力抬起头,回以一个带着简短的笑意回复。
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回应着这份迟来的、带着隔阂的亲近。
兄弟间的氛围,在允堂这个润滑剂的作用下,似乎真的比往年融洽了许多。连一向心思深沉的三皇子南承钰,面对允堂时,那偶尔流露的阴郁也收敛了不少。
然而,在禁足于永安宫佛堂的贤妃沈氏心中,却翻涌着滔天的恨意与不甘。
檀香袅袅,木鱼声声。贤妃跪在蒲团上,手中捻动着冰冷的佛珠,眼神却无半分佛家的慈悲,只有淬毒般的阴冷。
醉仙楼事件的结果如同一根耻辱的尖刺,深深扎在她的心头。亲侄儿沈玉麟被打得半死收监,兄长沈崇山被革职圈禁,沈家声势一落千丈!而她自己,堂堂贤妃,竟被罚俸禁足,抄写那些可笑的《女诫》《内训》!这一切的导火索,竟然是因为那个小孽种南允堂!
凭什么?!
凭什么那个贱人生的儿子,就能独占陛下的宠爱,被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的儿子南承亦,稳重能干,却只能看着太子之位遥不可及!她的女儿南玉薇,花容月貌,聪慧可人,却连在陛下面前撒娇的机会都寥寥无几!而那个南允堂,他凭什么拥有一切?凭什么让她的儿子女儿沦为陪衬?甚至,连她的娘家,也因他而覆灭!
“南允堂……”贤妃捻动佛珠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带着刻骨的怨毒。
她看着佛龛上悲悯的菩萨像,只觉得无比讽刺。
慈悲?这深宫之中,何来慈悲?有的只是你死我活的倾轧!
殿内光线昏暗,只有佛前的长明灯跳跃着幽微的光芒,映照着她扭曲的面容。
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滋生、缠绕。信任?兄友弟亲?呵……她倒要看看,这看似和睦的兄弟情谊,能有多坚固!能经得起多少挑拨!
“青燕。”贤妃冰冷的声音在寂静的佛堂响起。
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大宫女青燕立刻悄步上前,躬身行礼。
“娘娘有何吩咐?”
她是贤妃从沈家带进宫的绝对心腹,心思缜密,手段狠辣。
贤妃没有回头,目光依旧死死盯着那跳跃的灯火,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她微微侧首,青燕立刻会意,俯身将耳朵凑近。
贤妃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在青燕耳边低语了几句。
她的语速很慢,每一个字,每一个指令都指向那个年幼的身影,意图撕裂那份刚刚萌芽的兄弟情谊。
青燕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了然和冷酷。待贤妃说完,她直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
“娘娘放心,奴婢明白。定将此事办得妥帖,让娘娘满意。”
“去吧。”贤妃挥了挥手,重新捻动佛珠,脸上那抹阴冷的笑容却愈发深刻,眼中充满了讥讽和恶毒,“本宫倒要看看,这信任……能值几斤几两。亲近之人?呵,往往才是最锋利的刀。”
青燕无声地退出了阴冷的佛堂。厚重的殿门在她身后合拢,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怨毒。
她快步穿过永和宫寂静的回廊,走向自己的居所,心中已然开始盘算如何执行主子的计划。
几日后,尚书房。
午后阳光正好,透过雕花窗棂,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今日的课业是书法临摹。太傅巡视一圈后,便坐在一旁闭目养神。
允堂端坐在书案后,小手握着紫毫笔,全神贯注地临摹着字帖上的“永”字八法。他的字已有了不小的进步,虽力道尚缺,但结构匀称,笔锋渐显。
写完一张,他放下笔,轻轻舒了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
这时,一个穿着靛蓝色小太监服,太子身边的内侍低着头,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他手里端着一个精致的红漆食盒,径直走向允堂的书案。
“十五殿下,”小太监声音不高,带着恭敬,“这是东宫新制的点心,太子殿下念着您习字辛苦,特意吩咐奴才给您送来的。说是用新到的岭南荔枝做的糖蒸酥酪,最是清甜爽口,让您趁鲜尝尝。” 说着,将食盒轻轻放在允堂书案一角,动作麻利地打开盖子。
一股清甜的荔枝混合着奶香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
食盒里,是一碗晶莹剔透、点缀着鲜红荔枝肉的酥酪,旁边还配着几块小巧的荷花酥。
“哇!谢谢太子哥哥!”允堂眼睛一亮,开心地道谢。
太子哥哥总是这么细心体贴。
小太监躬身。
“殿下慢用。奴才告退。” 说完,便低着头,快步退了出去。
那清甜的香气也吸引了其他几位皇子的注意。六皇子南承珉第一个凑了过来,看着那碗诱人的酥酪,夸张地吸了吸鼻子。
“好香啊!十五弟,太子二哥偏心!怎么只给你送?”
允堂大方地分出一小碗酥酪,递到南承珉面前。
“六哥,你先尝尝?”
南承珉笑嘻嘻地摆摆手。
“逗你的!太子二哥给你的,我哪能抢。不过闻着是真香!” 他拿起一块荷花酥咬了一口,“嗯,这个也不错!”
大皇子南承洲坐在不远处,目光扫过那碗晶莹的酥酪,眼神平静,只是端起自己的茶杯喝了一口。三皇子南承钰也看了一眼,随即垂下眼睑,继续临摹自己的字帖,仿佛漠不关心。五皇子南承瑜坐在后排,目光在那碗酥酪和允堂开心的笑脸上停留了一瞬,又默默移开。
允堂拿起小银匙,舀了一勺酥酪送入口中。冰凉滑嫩,荔枝的清甜完美地融合在浓郁的奶香里,果然美味!他又尝了一口荷花酥,酥脆香甜。
“真好吃!”允堂满足地眯起眼睛。
他看着还有很多的酥酪,又看看坐在稍远处的几位兄长,尤其是沉默的五哥和总是一个人待着的八哥,心中一动。
他分出几份,先走到大皇子南承洲面前。
“大哥,您尝尝?太子哥哥送来的,可甜了。”
南承洲微微一怔,似乎没想到允堂会分给他。他看着递到面前那碗精致诱人的酥酪,又看看允堂清澈真诚的眼睛,沉默片刻,才拿起自己书案上备用的干净小匙,舀了极小的一勺送入口中,点了点头。
“嗯,不错。” 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柔和了下来。
允堂又拿了一份端给三皇子南承钰。
“三哥,你也吃?”
南承钰抬起眼,看着允堂,又看看那碗酥酪,嘴角扯出一抹极淡的笑。
“谢十五弟美意,三哥不喜甜食,你自用便是。”
允堂也不在意,拿了两碗又走到八皇子南承亦和十一皇子南承阳面前。
“八哥,十一哥给你们!”
南承亦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双手接过允堂递过来的小碗,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比起南承亦,十一皇子就镇定多了。
“谢…谢十五弟……”
“谢谢堂堂。”
“哥哥们客气什么,快尝尝!”允堂笑着摆摆手。
允堂回头去端着分出来的最后一小碗,走到了五皇子南承瑜的书案前。他脚步微微顿了一下,但很快便扬起笑容,将碗轻轻放在南承瑜面前。
“五哥,这个给你。太子哥哥送的,味道很好。”
南承瑜的身体有些僵住了。他抬起头,看着允堂近在咫尺的笑脸,又看看面前那碗散发着清甜香气的酥酪,酸涩一下冲上心头。
这是允堂多年后第一次主动将东西送到他面前……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发出一个干涩的声音。
“……谢…谢谢弟弟。”
“五哥快尝尝!”允堂见他接了,笑容更灿烂了些,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自己座位,继续享用他的那份。
南承瑜看着眼前那碗晶莹的酥酪,久久没有动勺。
阳光照在碗壁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他拿起小匙,指尖微微颤抖,舀起一小勺,缓缓送入口中。
冰凉滑腻的触感,清甜馥郁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这味道,似乎比他记忆里任何珍馐都要美味,他看着允堂无忧无虑的侧脸,心中百感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