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响的公寓里堆满了书籍和草稿纸,空气中有淡淡的墨水与旧纸混合的气息。溯绝第一次踏入这个空间时,几乎无法找到落脚之处——数学专着与文学经典比肩而立,墙上贴满了写满公式的便利贴,一台老式打字机安静地蹲在角落。
“这里。”泠响指向一张勉强清理出来的椅子,自己则盘腿坐在地板的一堆垫子上。她的左臂袖子依然卷着,前天的伤痕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
溯绝从包里拿出那本《追忆似水年华》第一卷,轻轻放在桌上。“你说你想了解文学如何描述疼痛。”
泠响点头,眼神专注如数学家面对一个待证明的定理。“我需要对照组。自我创造的疼痛与文字描述的疼痛。”
溯绝翻开书页,找到她标记好的段落。“普鲁斯特写道:‘痛苦就像爱情,需要滋养才能持久。’他并非指肉体上的痛苦,而是记忆与时间带来的持续性折磨。”
泠响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笔尖飞快移动。“持续性与强度函数。有意思。文学如何量化这种痛苦?”
“文学不量化,它质化。”溯绝回应道,“它通过隐喻和叙事构建体验,而非测量。”
泠响停下笔,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手臂上的伤痕网络。“数学需要精确。我需要知道每个点的位置和连接方式。”
溯绝注意到她手臂上最新的一道红痕,比之前的都要深一些。“你今天又...”
“黎曼面。”泠响简短解释,“需要更复杂的连通性。”
溯绝合上书,决定冒险一试。“让我读一段给你听。闭上眼睛,不要思考数学,只感受语言。”
泠响略显犹豫,但还是顺从地闭上双眼。
溯绝选择了一段描写失去与记忆的段落,声音轻柔而坚定。她读着文字中那些细微的情感波动,时间如何拉伸又压缩人类的体验,失去之物如何在记忆中变得更加清晰。
当她读完,发现泠响的眼角有微光闪烁。
“这描述的是不可测集合。”泠响睁开眼,声音有些不同往常的波动,“情感的不连续性。”
溯绝微微摇头。“这不是集合,这是共鸣。你感受到了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泠响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臂,手指轻轻拂过那些伤痕。“我想起母亲去世那天。疼痛不是瞬间的,而是在之后的日子里慢慢展开,像多维空间中的流形。”
这是泠响第一次提及个人生活。溯绝保持安静,让沉默成为邀请。
“她也是数学家。”泠响继续说,声音几乎耳语,“癌症。最后阶段,她告诉我疼痛是她唯一能测量的真实。那时我不懂。”
“现在你用同样的方式纪念她?”溯绝轻声问。
泠响猛地抬头,仿佛被这句话击中。“不是纪念。是理解。她临终前说数学无法描述某些真实,必须借助其他语言。但我还没找到那种语言。”
溯绝将《追忆似水年华》推向她。“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你允许我进入你的世界。”
泠响的手指划过书脊,留下轻微的痕迹。“普鲁斯特用三十页描述一个失眠之夜。数学只需要一个不等式。”
“但有时我们需要三十页。”溯绝说,“有些真理拒绝被压缩。”
那天下午,她们进行了一场前所未有的交流——数学与文学在疼痛的主题上交汇。泠响画出黎曼面的图示,解释多维曲面的性质;溯绝则朗读卡夫卡和杜拉斯的段落,描述心灵的不同痛苦形式。
日落时分,泠响忽然说:“我可以教你拓扑学的基础。作为交换。”
溯绝微笑:“这正是我想要的。”
当溯绝准备离开时,泠响忽然卷起袖子,拿出那把小刀。但这次,她的动作停在了半空。
“今天不做了?”溯绝小心翼翼地问。
泠响凝视着小刀的闪光片刻,然后缓缓放下。“普鲁斯特描述的那种持续性痛苦...它已经存在了。不需要新增。”
这是一个小小的胜利,溯绝心想。但当她走到门口,回头一瞥时,看见泠响正用笔在手臂上画着什么——不是切割,而是用墨水绘制着复杂的图形。
“我在定义边界而不破坏它。”泠响解释,仿佛读懂了她的心思,“你的方法有启发性。”
走在回家的路上,溯绝思考着真理的不同形式。也许最终她们会发现,文学与数学并非截然不同的语言,而是同一真理的不同表达方式——一个用公式,一个用隐喻,共同探索着人类经验的奥秘。
而她开始理解,泠响的伤痕不是自残,而是一种独特的求索仪式,一种将抽象转化为具象的尝试。要真正帮助她,需要的不是阻止这种行为,而是提供另一种可能。
月光下,溯绝决定学习更多数学知识。要理解泠响的世界,她必须能够说那种语言。第二天,她注册了更高级的数学课程,买了一堆拓扑学入门书籍。
而在公寓里,泠响正对着《追忆似水年华》发呆,然后慢慢翻开第一页。文字之海在她面前展开,陌生而神秘,如同数学曾经对年幼的她一样充满诱惑。
她在笔记本上写下一行字:“如果痛苦有维度,文学可能是它的坐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