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果然下雨了。
细密的雨丝织成灰蒙蒙的帘幕,将城市笼罩在潮湿的阴郁里。满天秋撑着一把黑色雨伞,站在寒声工作室外的梧桐树下。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她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工作室的门开着,寒声站在门内阴影中,穿着一件沾满颜料的深蓝色工装裤,上身是简单的黑色背心,露出线条分明的手臂。
“进来。”她说,目光却落在满天秋被雨水打湿的肩头。
工作室今天显得格外空旷,中央的画架盖着一块白布,四周散落着各种尺寸的油画框。空气中松节油的气味比上次更浓,混合着雨水的潮湿,形成一种奇异的氛围。
“把伞放在门外。”寒声指示道,“还有你的外套。”
满天秋依言将伞靠在门外墙上,脱下被雨水微微浸湿的米色风衣。里面是一件简单的深绿色连衣裙,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
寒声走近,伸手触摸她肩头湿润的布料,指尖的凉意透过面料传递到皮肤。
“湿了。”寒声说,语气平淡,“很好。”
“你希望我湿着?”满天秋问,没有躲开那触碰。
“我希望你真实。”寒声收回手,转身走向盖着白布的画架,“雨中的你,卸下了明星的光环,更像一个普通人。”
“或许明星也是普通人,只是没人相信。”满天秋轻声说。
寒声掀开白布,画布上已经有一层淡淡的底色,灰蓝的色调如同今天的天空。画面中央,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隐约可见。
“这是你,”寒声说,“在雨中。”
满天秋走近细看,发现画中的自己并非站立,而是蜷缩的姿态,面部被手臂遮挡,只有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颈侧,显得脆弱而无助。
“你怎知我在雨中会是这个样子?”
“我观察过你。”寒声拿起调色板,开始调配灰蓝色的颜料,“上周三晚上,你在江边。你站在那里二十分钟,一动不动,最后用手捂住了脸。”
满天秋愣住了:“你在那里?”
“我总是在那里。”寒声没有抬头,“观察是我的习惯。”
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满天秋心中蔓延——部分是被人窥视的不安,部分却是奇异的被理解感。
“那么你看到什么?”她问。
“看到你累了。”寒声终于抬眼,目光锐利,“看到你在无人的时刻,允许自己暂时放下那个永远微笑的面具。”
满天秋沉默片刻,然后轻轻点头:“是的,我累了。”
寒声递给她一杯早已准备好的热茶:“脱掉鞋子,站到那边去。”
工作室的一角被布置成简易的雨中场景,一盏特制的灯从上方洒下水雾,形成类似雨幕的效果。满天秋赤脚走到指定位置,冰凉的水雾立即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裙。
寒声开始工作,画笔在画布上快速移动。她作画时的表情专注得近乎痛苦,仿佛每一笔都从她灵魂中撕扯出一小块。
“跟我说话,”寒声突然说,“告诉我你最早记忆中的雨。”
满天秋闭上眼睛,让细密的水珠落在脸上。
“我六岁那年,在一个雨天的午后,我母亲离开了家。她提着一个红色的行李箱,伞是透明的,我能看见雨水在上面画出的图案。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就走进了雨里,再也没有回来。”
画笔停顿了一瞬。
“你哭了吗?”
“没有。我站在门口,直到天黑。父亲回来时,我全身都湿透了,发着高烧。在医院里,我才开始哭,哭了整整两天。”满天秋睁开眼睛,“从那以后,雨总让我想起离别。”
寒声的画笔继续移动:“所以你对雨的恐惧,其实是对被抛弃的恐惧。”
“也许吧。”满天秋微微颤抖,连衣裙已经完全湿透,紧贴在身上,“你呢?雨对你意味着什么?”
“清洁。”寒声回答,“雨水洗刷世界的污浊,就像艺术洗刷灵魂的污迹。”
她放下画笔,走到满天秋面前。水雾打湿了寒声的头发和衣服,但她似乎毫不在意。
“你冷吗?”寒声问。
“冷。”满天秋诚实回答。
寒声伸手,轻轻握住满天秋冰冷的手指。那一刻,温度在两人之间传递,某种难以言喻的电流随之流动。
“痛苦是艺术的养分,”寒声低声说,“而你是如此丰富的源泉。”
这句话本该令人不安,但满天秋却感到一种奇异的被认可。在这个被雨水和松节油气味包围的空间里,她不需要强装快乐,不需要完美无瑕。
“继续画吧,”她说,“我不怕冷。”
寒声没有松开手,反而握得更紧。她的目光落在满天秋湿润的脸上,像是要将这一刻永远刻入记忆。
“上周你问我是否做噩梦,”寒声突然说,“我确实不做噩梦。但我有一种...幻觉。”
满天秋静静等待她说下去。
“有时在作画时,我会看见颜色流动的方式发生变化,听见画布呼吸的声音。最严重的一次,我确信我的画在对我说话。”寒声的语气平静,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医生说这是长期失眠和过度工作的结果。”
“它们说了什么?”满天秋轻声问,“你的画。”
寒声的眼中闪过一丝暗光:“它们说‘释放我们’。”
水雾继续洒落,两人站在人造的雨幕中,浑身湿透,却谁也没有移动。
“也许它们真的在说话,”满天秋说,“只是大多数人听不见。”
寒声的唇角微微扬起,这是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笑,却真实存在。
“你知道为什么我选择画你吗,满天秋?”
“因为我的阴影?”
“因为你是唯一一个看《溺死的星星》时,没有移开目光的人。”寒声的手指轻轻抚过满天秋湿润的脸颊,“其他人都在恐惧中别过头,只有你,直视着那种毁灭,并且理解它。”
满天秋闭上眼睛,感受那触碰。冰冷的手指,却带来奇异的温暖。
“继续画吧,”她再次说,“我想看看你是如何将痛苦变为美的。”
寒声回到画布前,画笔变得更加狂放,色彩在画布上碰撞、融合。灰蓝的雨,墨绿的裙,苍白的皮肤,还有一抹突兀的鲜红——不知何时,寒声割破了自己的指尖,血液混入颜料,在画布上留下淡淡的痕迹。
两小时后,寒声终于放下画笔。雨幕已经关闭,满天秋用毛巾擦着头发,走到画布前。
画面上的女子蜷缩在雨中,湿透的衣裙紧贴身体,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一只眼睛——那只眼睛里没有泪水,却有一种深刻的、几乎触手可痛的孤独。最令人心惊的是,女子周围的空间似乎在微微扭曲,仿佛整个场景即将溶解在雨中。
“这是...”满天秋轻声说。
“《雨中孤影》。”寒声洗净手上的颜料,“系列的第二幅。”
“第一幅是?”
“《溺死的星星》。”
满天秋注视着画中的自己,那个脆弱而真实的自己,被她从未允许外人看见的部分自己。
“你捕捉到了我自己都不敢面对的部分。”她说。
寒声走近,递给她一杯威士忌:“为我们不敢面对的部分。”
她们碰杯,酒精灼烧着喉咙。窗外的雨更大了,敲打着工作室的玻璃窗,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叩击。
“下周同一时间,”寒声说,“我想画火焰。”
“火焰?”
“与雨水相对。我想看你燃烧的样子。”
满天秋饮尽杯中的酒,感受那股暖流蔓延全身:“我会带来火焰。”
离开时,雨已经小了。满天秋撑开伞,回头看见寒声站在工作室门口,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模糊而不真实。
“寒声,”她突然问道,“你也会害怕吗?在听见过画布说话的时候?”
寒声沉默片刻,雨水从屋檐滴落,在她脚边溅开水花。
“我害怕的是有一天它们会停止说话。”
满天秋点点头,转身走入雨中。走了一段距离,她回头望去,寒声仍站在门口,像一尊守望的雕塑。
那天晚上,满天秋梦见自己站在雨中,但这次,不远处有另一个人影,站在另一场雨中,她们之间隔着一道透明的墙。当她伸手触摸那道墙时,它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醒来时,枕边湿了一小片。她摸过手机,给寒声发了一条信息:
“我的画对你说了什么吗?”
几分钟后,回复来了:
“它说‘更多’。”
满天秋放下手机,走到窗前。晨光熹微,昨夜的雨水在城市上空蒸发,形成淡淡的雾气。她轻轻触摸自己的脸颊,寒声手指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那里。
下周,火焰。她已经开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