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悄然滑入深秋,天气一日冷过一日。
前朝因科举舞弊案引发的震荡已逐渐平息,新科进士们大多已离京赴任,或留京入职。
京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又因新鲜血液的注入而焕发着新的活力。
后宫之中,亦是几多欢喜几多愁。
凤栖宫内,皇后陈令徽正与皇帝郗砚凛商议着家事。
“十五弟的府邸,闲王督建得差不多了。他也到了年纪,这婚配之事,陛下可有何章程?”
皇后将一份宗室适龄贵女的名单轻轻推到郗砚凛面前。
“十五皇子生母去得早,此事还需陛下多费心。”
郗砚凛扫了一眼名单,淡淡道。
“你看着办便是。家世清白,品性端方即可。不必太过显赫,安分过日子最要紧。”
他对自己这位存在感不强的幼弟并无太多要求,只求安稳。
先帝子女众多,并非个个都如长乐那般能惹事。
皇后了然点头:“臣妾明白了。近日宫中几位有孕的妹妹,月份都大了。吕充媛和苗宝林已有七月。邬妃双胎,更是辛苦。虽才七月,却似旁人八九个月般不便。接生的嬷嬷、乳娘都已备下,臣妾也每日派人去看顾着,只是……”
“只是什么?”郗砚凛抬眼。
皇后笑容微带无奈。
“吕充媛性子略急些,仗着龙裔,近日对御膳房和底下伺候的宫人要求越发严苛,稍不如意便斥责罚俸。
苗宝林倒是一如既往,闲不住,总想着去摆弄她那些花花草草,臣妾已多次叮嘱她小心身子。
最让人忧心的是邬妃,双胎负担重,近日有些水肿,夜间亦不甚安稳,太医让多多静养。”
郗砚凛闻言,蹙了蹙眉。
“皇后多费心。该约束的约束,该安抚的安抚,一切以黄嗣为重。若有拿不定主意的,来回朕。”
“是。”皇后应下。
管理后宫,平衡各方,本就是她职责所在。陛下将此事全权交予她,亦是信任。
与此处的略显烦忧相比,明曦宫则是一派闲适安逸。
蔺景然深谙咸鱼之道,如今前朝风波暂平,阿瑞又常泡在东宫,她乐得清闲。
每日里睡到自然醒,对着秋日暖阳梳妆。挑几本闲书杂记翻看,或是命小厨房研究些时令新奇的点心小食。
再不然便是对着院子里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写写画画,日子过得悠哉游哉,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这日,她忽发奇想,觉得阿瑞那日修补陶俑手艺尚可,便又让内务府送了些陶土和一套小型的、安全的手摇小陶窑来,允阿瑞自己捏着玩。
阿瑞得了新玩具,立刻将东宫武艺抛到脑后,每日下了学便趴在明曦宫廊下的小几上,吭哧吭哧地揉捏陶土。
他小手不算灵巧,捏出来的东西多是些圆不像圆、方不像方的疙瘩,但他自己却宝贝得紧,每每献宝似的捧给蔺景然看。
“母妃看!这是小马!”(一团略长的泥疙瘩带着四个小凸起)
“这是多嘴!”(一个圆球加个尖嘴)
“这是闲王叔!”(一个歪歪扭扭的胖人形)
蔺景然皆含笑点头,一本正经地夸赞:“嗯,颇有神韵。”
这日,阿瑞终于成功捏出了一个他自认为最像的“闲王叔”,胖墩墩,咧着嘴(他用小竹签划出来的)。
他越看越喜欢,便嚷嚷着:“要烧出来!送给闲王叔!”
正好陶窑也准备好了,宫人便帮着他将那丑萌的陶俑放入小窑中,慢慢烧制。
阿瑞守在一旁,眼巴巴地等着,连晚膳都催着快吃。
就在阿瑞守着他的小陶窑时,他那被雕像的闲王叔郗砚策,正百无聊赖地窝在思政殿侧殿的暖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骚扰”着他皇兄。
“皇兄~您就批道手谕嘛~臣弟府上那池子锦鲤,最近瞧着都不欢实了。定是风水不好,得引道活水……工部那些人死脑筋,非得您的手谕才肯动……”
他拖着长腔,像没骨头似的靠着引枕。
郗砚凛头也不抬,笔下朱批不停,冷冷丢过两个字:“没钱。”
“要不……您把西郊那个皇庄赏臣弟?那儿有温泉!养鱼肯定好!”郗砚策换了个方向蹭过来。
“滚。”言简意赅。
郗砚策撇撇嘴,见皇兄今日政务似乎格外繁忙,没空搭理他,自觉无趣。
侧殿暖榻柔软,熏香暖融,他等着等着,竟真的眼皮发沉,抱着一个软枕,歪在一旁睡着了,甚至还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郗砚凛抬眸瞥了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吩咐张德海:“给他盖条毯子。”
不知过了多久,阿瑞捧着他新鲜出炉、还带着余温的“旷世杰作”(那个烧制成功的胖陶俑)兴冲冲地跑来思政殿找父皇显摆,顺便问问能不能去找闲王叔。
一进侧殿,就看见他闲王叔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怀里还搂着他的小虎头枕!
“闲王叔!”阿瑞眼睛一亮,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放下陶俑,伸出小手指,悄悄地去挠郗砚策的痒痒肉。
郗砚策在睡梦中觉得痒痒,迷迷糊糊地挥手挡开,嘟囔着:“别闹……遥遥……”
阿瑞捂嘴偷笑,继续挠。
郗砚策被挠得受不了,终于醒过来,一见是阿瑞,顿时玩心大起,反手就去抓他:“好你个小坏蛋!敢挠王叔!看招!”
叔侄俩顿时在暖榻上笑闹成一团,一个躲一个抓,滚作一团。
郗砚策的发髻散了,阿瑞的衣裳皱了,那只胖陶俑在软榻上滚来滚去,险些掉下去。
郗砚凛在前殿听着侧殿的嬉闹声,额角青筋跳了跳,强忍着没进去把那俩货扔出去。
好不容易等郗砚策“制服”了阿瑞,把他搂在怀里咯吱,叔侄俩都笑得气喘吁吁。
“臭小子,功夫没白练,劲儿见长啊!”
郗砚策揉着阿瑞的脑袋,忽然道:“闹饿了没?王叔那儿新得了些南边进贡的鲜菌子,那叫一个鲜美!让人弄个暖锅子,咱俩涮着吃?”
阿瑞一听好吃的,点头如捣蒜。
于是,叔侄俩压根没请示前殿忙碌的郗砚凛,自顾自地溜达回了闲王在从前未出宫建府时的住所(他哥给他留着),命人架起小暖锅,将那洗净切片的鲜美菌子下了进去。
菌子果然鲜香异常,叔侄俩吃得满头大汗,不亦乐乎。郗砚策尤其喜欢,连吃了许多。
吃着吃着,阿瑞忽然眨了眨眼,指着窗外:“闲王叔,你看,那云彩好像一只大乌龟哦!”
郗砚策抬头,眯着眼看了半天:“哪儿呢?明明像只兔子……诶,兔子怎么在跳舞?”
旁边的内侍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殿内哪能看到什么云彩?窗外分明是堵墙啊!
又过了一会儿,阿瑞开始对着空气说话:“多嘴,你不许偷吃我的菌子!……咦?你怎么变胖了?还长了三只翅膀?”
郗砚策则一脸严肃地对着身旁的柱子拱手:“柳丞相?您老怎么来了?也来点菌子?鲜着呢!……什么?您要跟我皇兄商议国事?哎呀,我皇兄忙得很,没空,咱俩先吃……”
伺候的宫人内侍们脸都吓白了,这……这分明是吃菌子中了毒啊!
虽然看样子不是剧毒,但这幻视幻听……
“快!快去禀报陛下!叫太医!”管事连忙冲出去。
前殿,郗砚凛刚处理完一堆奏折,正揉着眉心想歇口气,就见张德海和闲王处的太监一脸惊慌地冲进来禀报。
郗砚凛一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立刻起身赶过去。
一进偏殿,就见他那不省心的弟弟正拉着一个闲王府的试图给他喂解毒汤的小可怜内侍的手,深情款款地喊着:“爱妃……本王就知道你心里有本王……”而那内侍吓得脸都绿了。
另一边,阿瑞正追着自己的尾巴(并没有尾巴)绕圈圈,嘴里喊着:“蝴蝶!别跑!”
郗砚凛只觉得额角抽痛,深吸一口气。
他大步上前,一手一个叉住两人的后衣领。将这对活宝叔侄拎开,避免他们做出更离谱的事。
“皇兄\/父父?”两人眼神都有些迷离,茫然地看着他。
“闭嘴!”郗砚凛脸色黑沉,将两人按在榻上,对匆匆赶来的太医道,“赶紧看看!”
太医战战兢兢上前诊脉,又查看了剩余的菌子和汤底,松了口气。
太医回禀道:“陛下放心,王爷和五殿下食用的并非剧毒菌类。只是某种致幻的菌子,用量稍多了些。药性过后便无大碍,只是眼下……可能会有些言行失常。臣这就开些清热解毒、安神定惊的汤药。”
郗砚凛扶额,挥手让太医快去。
尊贵的皇帝陛下黑着脸坐在一旁,看着榻上两个手舞足蹈、胡言乱语的叔侄。
一个对着空气封官许愿,一个追着根本不存在的蝴蝶。
消息传到明曦宫时,蔺景然优哉游哉地品着一盏新沏的花茶。
挽风气喘吁吁地跑来,将事情经过一说。蔺景然先是吓了一跳,听到太医说无大碍后。
再想象一下那叔侄俩的窘状,尤其是郗砚策拉着内侍喊爱妃的场景。
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越笑越厉害,最后伏在案上,肩膀抖动,眼泪都笑了出来。
“该!让他整日带着阿瑞胡闹!这下闹出笑话了吧!”
她边笑边喘气道,“快,备轿,本宫得去看看热闹……啊不,是去瞧瞧他们怎么样了!”
等她赶到时,汤药已灌下,那俩活宝总算消停了些,虽还有些懵懂,但已不再胡言乱语,只是昏昏欲睡。
郗砚凛见蔺景然来了,脸上还带着未散尽的笑意,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你还笑!”
蔺景然连忙敛衽行礼,只是嘴角仍忍不住上扬:“臣妾不敢。陛下辛苦了。”
她看着榻上睡得东倒西歪的叔侄俩,尤其是阿瑞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丑丑的胖陶俑,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柔软。
这深宫之中,能有这般鲜活闹腾的时光,倒也不算坏事。
只是,经此一遭,闲王郗砚策怕是有一阵子不敢再乱吃菌子了。
而皇帝陛下,大概也更坚定了亲弟弟和亲儿子都是来讨债的这一想法。
夜色渐深,闹剧收场。
蔺景然领着终于清醒过来、还有些茫然的阿瑞告退。郗砚策也被宫人抬回住处休息。
郗砚凛独自坐在思政殿内,揉着发胀的额角,看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家国天下,大事小事,真是没一刻消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