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冬雪一场寒,柔嘉宫的双生儿在太医和乳母的精心照料下,顽强地存活下来。
虽比足月的婴孩孱弱许多,但每日能吃能睡,渐渐有了起色。
邬妃经历此番生死大劫,性子似乎更沉静了些许,至少表面上是如此,终日静养,鲜少外出。
明曦宫里,因多了只松鼠灰云,平添了许多生趣。
阿瑞恪守对母妃的承诺,读书习字时毫不含糊,闲暇时光便全耗在了他的新伙伴身上。
观察松鼠藏食成了他最大的乐趣,甚至举一反三,开始对他的玩具进行“分封管理”。
这日午后,阳光透过暖阁的琉璃窗,洒下一片融融暖意。
阿瑞郑重其事地铺开一张大幅宣纸,将他那些形态各异的纸人州县官、小木雕的兵马、还有蔺景然给他缝制的布老虎、布麒麟等玩具,一一排列在纸上。
他握着毛笔,蘸了浓墨,开始像模像样地在那张大纸上画起歪歪扭扭的线条。
蔺景然正倚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偶尔抬眼,便见儿子撅着小屁股,神情专注地在那里写写画画。
阿瑞嘴里还念念有词:
“这里是京城……父皇住这里……
嗯,这边是黄河……
这边是高山……
这个州给老虎大将军镇守……
这个县给好官王大人治理……”
她不由莞尔,放下书卷,走过去瞧。
只见那张大纸上已被阿瑞用抽象的线条和圆圈划分出了好几块“疆域”,还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他认得的字:“京”、“山”、“河”、“好”、“贪”。
每个“州府”上都摆放着不同的玩具,俨然一副童趣版的“山河社稷图”。
“我们阿瑞这是要当小小天子,分封天下吗?”蔺景然笑问。
阿瑞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脆生生的童音带着几分得意。
“母妃,儿臣在帮父皇分忧。你看,贪官都放在边远苦寒之地,清官放在富庶的地方。老虎大将军放在这里戍边。”
他指着一个画着波浪线代表河流的角落,“灰云藏粮食的地方,就是粮仓,儿臣派了重兵把守!”
他又指了指窗台花盆后面。
蔺景然被儿子的奇思妙想逗乐,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小脑袋。
“想法甚好。只是你这‘疆域图’,怕是只有你自己看得懂。”
“儿臣看得懂就行!”阿瑞理直气壮,又拿起那个写着“好”字的纸人,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在“京城”旁边。
“这个最大的清官,留在京城辅佐父皇!”
多嘴在架子上蹦跶:“辅佐!辅佐!贪官!打板子!”
暖阁内一时充满了稚气的欢声笑语。
蔺景然瞧着儿子这般模样,心中柔软,也不拘着他,由得他去经营他的“纸上江山”。
而真正执掌江山的那位,此刻刚处理完一批紧急政务,正难得有片刻清闲。
思政殿内,炭火烧得暖融。
郗砚凛放下朱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手腕。他抬眼望向窗外,庭院中积雪未融,在冬日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张德海。”
“奴才在。”
“朕记得去年此时,贡品里有一副暖玉打造的投壶?”郗砚凛语气平淡。
张德海略一思索,便躬身回道:
“回陛下,正是。那副投壶玉质温润,箭矢也以翠羽装饰,精美非常,收在库房里。陛下可是想取来玩玩?”
郗砚凛不置可否,只道:“整日对着奏疏,也该活动活动筋骨。去取来。再传……颖妃过来。带上阿瑞那小子,他不是总嚷嚷着要玩投壶?”
张德海心中了然,脸上笑意更深:“嗻!奴才这就去办。”
消息传到明曦宫时,蔺景然刚小憩醒来。
听闻皇帝传召去玩投壶,还特意点名带上阿瑞,她不禁有些意外。
郗砚凛勤于政务,像这般主动寻乐子的时刻并不多见。
她起身梳妆,换了一身袄裙,外罩一件银狐毛滚边的斗篷,既不失礼,又不过分隆重。
阿瑞一听要去和父皇玩投壶,更是兴奋得小脸通红,连连催促。
母子二人到了思政殿偏殿,那里早已布置妥当。
地上铺了厚毯,那副暖玉投壶果然精致非凡,壶身剔透,箭矢尾羽鲜亮。
郗砚凛负手立于殿中,少了几分朝堂上的凛然威仪,多了几分闲适。
“臣妾\/儿臣参见陛下\/父父。”蔺景然和阿瑞行礼。
“免了。”郗砚凛转身,目光在蔺景然明艳的容颜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跃跃欲试的儿子身上。
“听说你近日忙于‘分封疆土’?今日且歇歇,陪朕玩玩这个。”
阿瑞大声道:“儿臣遵命!父父,儿臣投壶很厉害的!”
蔺景然抿唇轻笑:“陛下莫听他吹牛,十投里能中三四便算超常发挥了。”
郗砚凛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亲自拿起一支箭矢,示范道:“手腕需稳,力道要匀,心静则准。”
说罢,手腕轻扬,那箭矢便划出一道优美弧线,“叮”的一声,精准落入壶中。
“父父好厉害!”阿瑞拍手欢呼。
父子二人便你来我往地投了起来。
阿瑞人小力弱,姿势滑稽,十次倒有八九次投偏,但他毫不气馁,每次投出都全神贯注。
郗砚凛并不相让,只是偶尔出言指点一两句。蔺景然则坐在一旁含笑看着,偶尔被阿瑞的怪模样逗得掩口轻笑。
投了一阵,郗砚凛便歇了下来,坐在蔺景然身旁的软椅上。张德海适时奉上温热的巾帕和茶水。
“陛下今日好雅兴。”蔺景然递上一盏茶。
郗砚凛接过,呷了一口,道:“终日困于案牍,偶一放松,倒也舒坦。比不得阿策,总会给自己找乐子。”
蔺景然笑道:“闲王爷是赤子心性。陛下肩担天下,自是不同。”
正说着,阿瑞又是一箭投空,箭矢咕噜噜滚到郗砚凛脚边。
小家伙跑过来捡,仰着脸问:“父父,除了投壶,您闲着还喜欢玩什么呀?像闲王叔那样斗鸡走马吗?”
郗砚凛被儿子问得一怔。他闲暇时做什么?
似乎除了政务,便是看书、批阅奏章,至多在御花园走走,或是听张德海讲讲宫外趣闻。像今日这般特意玩乐,实属罕见。
他伸手弹了弹阿瑞的脑门:“朕岂会如你皇叔那般不着调。”
略一沉吟,又道,“若是得闲……或赏赏书画,或听听乐府新排的曲子,有时也看他们打打双陆、弈棋。”
大邺朝宫廷娱乐其实甚多,击鞠、狩猎、百戏、弈棋、诗会、赏乐、观舞,甚至自己参与演奏。
只是郗砚凛性子沉稳,不喜太过喧闹剧烈的活动,更倾向于风雅静趣一类。
“弈棋?父父和母妃下棋吗?”阿瑞好奇地问。
郗砚凛看向蔺景然:“朕倒是许久未与颖妃手谈一局了。”
蔺景然嫣然一笑:“臣妾那点微末棋艺,岂敢在陛下面前献丑。若是陛下不嫌无趣,臣妾自当奉陪。”
“待哪日雪夜,煮茶对弈,亦是乐事。”郗砚凛淡淡道。
这时,殿外有小太监低声回禀。
张德海出去片刻,回来时脸上带着喜色,对郗砚凛和蔺景然道:“陛下,娘娘,刚宫外传来消息,大理寺蔺大人家传来喜信,蔺少夫人诊出了喜脉,已近两月了!”
蔺景然闻言,顿时喜上眉梢:“真的?蔚琳有喜了?”
柳蔚琳嫁入蔺家也有一段时日了,如今有孕,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父亲母亲定然欣喜不已,尤其是母亲,病中得此喜讯,必能宽慰不少。
郗砚凛亦颔首:“蔺卿家双喜临门,确是好事。张德海,记得备份贺礼送去蔺府。”
“嗻!”张德海连忙应下。
阿瑞虽不太懂,但见母妃如此高兴,也知道是好事,扯着蔺景然的衣袖问:“母妃,是阿辞小舅舅要有小宝宝了吗?就像邬娘娘那样?”
“是啊。”蔺景然心情愉悦,搂着儿子笑道,“阿瑞又要当哥哥了。”
又玩闹了一阵,见天色渐晚,蔺景然便带着阿瑞告退离去。
他们走后,郗砚凛并未立刻重新扎回奏疏堆里。他独自在偏殿又坐了片刻,目光落在窗外渐沉的暮色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张德海悄悄添了次茶,听见皇帝似乎极轻地自语了一句:“雪夜对弈……似乎不错。”
声音很低,很快消散在温暖的殿宇中。
夜幕降临,蔺景然派人往蔺府送去了丰厚的贺礼,又修书一封,向弟妹道喜,并嘱咐她安心养胎。
阿瑞玩累了,早早睡下,怀里还抱着他那个“好官”纸人。
宫灯次第亮起,柔和的光晕笼罩着重重殿宇,将冬夜的寒意隔绝在外。
世间悲喜虽不相通,但生活的脉络,总是在琐碎与期盼中,悄然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