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同心蛊殇
云湛假死消息传来时,林晚夕刚为亡夫烧完纸钱。
同心蛊在体内突然灼热翻涌——他根本没死!
前世记忆轰然炸开:云湛为取信太子,亲手喂她毒酒。
重生后她为他挡箭负伤,换来的仍是欺骗。
看着铜镜中苍白容颜,她擦去泪水。
当夜,她将嫁衣付之一炬。
火焰吞噬锦绣时,同心蛊竟在灰烬中痛苦扭动。
她捏起那只蛊虫微笑:“痛吗?”
“这只是开始。”
---
雨点敲打祠堂的窗棂,沉闷又固执,亦如林晚夕此刻的心跳,被无形的重锤一下下砸在冰冷的胸腔里。烛火在穿堂而过的湿风里瑟缩,光影在供桌、牌位和她身上摇曳不定,拉扯出鬼魅般的暗影。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纸灰气,混杂着雨水浸透木头散发的腐朽味道,沉甸甸地压在口鼻之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亡灵的叹息。
她跪在蒲团上,对着那方新立的牌位——云湛之灵位。墨迹簇新,刻痕清晰,一笔一划都透着哀荣。白日里,太子亲自登门,面容悲戚沉痛,声音低沉沙哑:“晚夕,节哀。云湛他……以身殉国,尸骨无存,唯留此佩。”一方染血的残玉被郑重其事地放在她冰冷的手心,沉甸甸的,压得她几乎直不起腰。那玉,她认得,是云湛从不离身的旧物。相府上下,一片压抑的呜咽和劝慰,女眷们红肿着眼,男人们肃穆垂首。她像个最称职的未亡人,木然地接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弯月似的血痕,才勉强撑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
此刻,祠堂里只剩下她一人。白日里强撑的悲恸如同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无边的空茫和死寂。她拿起一叠粗糙的黄纸,机械地投入面前那只冰冷的铜盆。火焰“腾”地一下卷起,贪婪地舔舐着纸钱,将它们迅速吞噬,化为蜷曲的黑色灰烬,又被气流卷起,打着旋儿飘落。火光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跳跃,映得那双眼睛深不见底,里面空空荡荡,仿佛灵魂也随着纸钱一同烧成了灰。
“云湛……”她低声唤着,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木头。白日里被太子郑重交托的那块残玉,正紧紧贴着她的胸口,隔着薄薄的素衣,传递着一种坚硬的、虚假的冰凉。“你走得……可安心?”
话音未落,一股极其怪异的灼热感猛地从心口深处炸开!那感觉如此突兀,如此剧烈,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猝不及防地摁在了最脆弱的心尖上。
“呃!”林晚夕身体剧震,猛地弯下腰去,双手死死捂住胸口,指甲几乎要隔着衣料抠进皮肉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得肋骨生疼,每一次搏动都伴随着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焚尽的灼痛。冷汗瞬间从额角、鬓边、脊背密密麻麻地沁出来,冰凉的触感和心口的滚烫形成惊悚的对比。她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吞进滚烫的刀子。
不对!
这感觉……这感觉她太熟悉了!
前世临死前,那杯毒酒入喉,烧穿肺腑,烧断生机,也烧断了同心蛊最后的维系。就是这种源自血脉深处的灼痛,是同心蛊感知到另一宿主濒死甚至死亡时才会爆发的、玉石俱焚般的反噬!
可云湛死了!牌位就在眼前!太子亲口所言,残玉为证!
巨大的荒谬感和惊疑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脖颈,让她几乎窒息。她猛地抬头,死死盯住供桌上那方簇新的牌位——“云湛之灵位”。烛火跳跃,牌位上的字迹仿佛在扭曲、蠕动,散发出无声的嘲讽。
一个念头,带着灭顶的寒意,如同从九幽地狱爬出的恶鬼,狰狞地攫住了她的全部心神——他没死!同心蛊在烧!他还活着!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无形的巨锤,轰然砸碎了前世今生被刻意尘封、刻意遗忘的记忆闸门。无数碎片裹挟着腥风血雨,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和毒药的甜腻气息,蛮横地冲进脑海,将她彻底淹没!
——
华丽的宫殿深处,帷幕低垂,熏香浓得化不开,却掩不住那丝丝缕缕、令人作呕的甜腻气息。她躺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四肢百骸像被拆散又碾碎,每一次细微的抽搐都带来深入骨髓的剧痛。视野模糊,只能看到眼前那双精致的云纹靴尖,一尘不染。
“为……什么?”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破碎的气音,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染红了身下昂贵的地毯。
靴尖的主人似乎蹲了下来,那张俊美温雅的脸庞在她涣散的瞳孔中放大。是云湛。他的眼神那么温柔,甚至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悲悯,声音也是她听惯了的低沉悦耳,此刻却淬着世间最冷的冰毒。
“晚夕,”他叹息般唤着她的名字,修长的手指轻轻拂开她脸上被冷汗黏住的发丝,动作温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别怨我。你的命,是投名状,是我踏进东宫最稳固的基石。只有你死了,死在太子殿下最信任的‘兄弟’手里,殿下才会真正信我,信我的决心……信我与他同心同德,再无二意。”
他的指尖冰凉,落在她滚烫的皮肤上,激得她一阵战栗。他俯身更近,那温热的、带着熟悉气息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如同情人间的低语,吐出的话语却比毒蛇的芯子更致命:“安心去吧。你的用处,到此为止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更猛烈的、仿佛要将她灵魂都烧成灰烬的灼痛从心口轰然炸开!那是同心蛊最后的悲鸣和反噬,是她生命连同这扭曲的羁绊被彻底斩断的剧痛!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
——
“啊——!”
祠堂里,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骤然撕裂了死寂!林晚夕的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猛地向后弹开,重重撞在冰冷的供桌腿上。供桌上的牌位被震得摇晃了一下,烛火疯狂地跳动、拉长,将她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高高的屋顶梁柱上,如同狂舞的鬼魅。
她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剧烈地痉挛、抽搐,双手死死抠着坚硬的地砖,指甲瞬间崩裂,沁出殷红的血珠,在地面上留下几道狰狞的暗红划痕。冷汗如瀑,瞬间浸透了素白的孝衣,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嶙峋的骨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濒死般的嗬嗬声,胸腔里火烧火燎,仿佛还残留着前世毒酒焚烧的余烬。
同心蛊在心脏深处疯狂地跳动、灼烧!那剧烈的搏动和滚烫,不再是濒死的哀鸣,而是活生生的、强有力的存在证明!它在尖叫,它在宣告——另一个宿主,云湛,他活着!他正活生生地存在于这世间的某个角落!
骗子!无耻的骗子!
前世的毒酒,穿肠烂肚的痛苦,临死前他那悲悯又冷酷的眼神,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刻在骨头上!还有今生……今生她为他挡下的那支毒箭!
——
混乱的战场,厮杀声震天。羽箭撕裂空气的尖啸就在耳边!她几乎是本能地扑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撞开那个挺拔的身影。剧痛瞬间从肩胛骨炸开,冰冷的箭镞撕裂皮肉,深深嵌入骨头里。她能清晰地感觉到箭杆上淬炼的毒药,正随着血液奔流,带来一阵阵麻痹和刺骨的寒意。天旋地转,身体重重砸在冰冷泥泞的地上。
意识模糊之际,她看到云湛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惊愕、震动,甚至……还有一丝她当时误认为是“心疼”的复杂情绪。他抱着她,手臂似乎有些僵硬,声音带着罕见的急促:“晚夕!晚夕!撑住!”那声音里的焦急,曾是她昏迷前唯一的慰藉,支撑着她熬过剧毒侵蚀的漫长黑暗。
原来……原来都是假的!都是精心编织的骗局!从始至终,她林晚夕,都只是他云湛向太子递上的一份染血的投名状!一次不够,还要再来一次!用她的命,铺就他青云直上的阶梯!
“嗬…嗬嗬……”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鸣。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恨意如同海啸般在她体内冲撞、撕扯,几乎要将她这副单薄的躯壳彻底撑爆。心脏被无形的利爪狠狠攥住、揉碎,每一次跳动都伴随着撕裂般的剧痛和冰冷彻骨的绝望。
她挣扎着,手脚并用地爬到供桌旁,背靠着冰冷的桌腿,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死死锁住供桌上那方牌位,火光映照下,“云湛之灵位”几个字刺得她眼睛生疼,仿佛在滴血。
骗子!无耻的骗子!
前世喂她毒酒,今生诱她挡箭!两世为人,她竟都被同一个男人,用同样卑劣的谎言,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原主何其无辜?被他的虚情假意蒙蔽,最终惨死毒酒之下!而她……她这可笑的重生,自以为能改写命运,却不过是换了个更惨烈的方式,再次成为他棋局上待宰的羔羊!
“云湛……”她喃喃念出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胸腔里翻涌的恨意如同滚沸的岩浆,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破体而出。前世毒发的痛苦,今生箭伤的折磨,此刻都化作了焚心的燃料。她恨他的薄情寡义,恨他的阴险毒辣,恨他将她的真心和性命踩在脚下肆意践踏!更恨自己的愚蠢!恨自己两世为人,竟都未能看穿这披着人皮的豺狼!
汹涌的情绪在体内冲撞,无处宣泄。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扫向供桌!
“哗啦——砰!”
烛台被扫落在地,滚烫的烛泪飞溅,瞬间熄灭。供盘连同里面的瓜果点心、香炉连同尚未燃尽的线香,一股脑儿被掀翻!铜盘砸在地砖上发出刺耳的巨响,水果滚落一地,香灰弥漫开来,呛得人直咳嗽。那方簇新的牌位也未能幸免,被巨大的力量带倒,“哐当”一声摔在地上,翻滚了两圈才停下。
祠堂内一片狼藉,唯有那铜盆里的纸钱灰烬,被气流扰动,打着旋儿无声飘散。
林晚夕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像一条被抛上岸濒死的鱼。发泄之后,身体里那股狂暴的恨意并未平息,反而沉淀下来,凝成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硬的东西。她扶着桌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空洞地扫过满地的狼藉,最后落在那方倒地的牌位上。
她抬起脚,用沾满泥污和灰烬的鞋底,狠狠踏了上去!坚硬的木头鞋底重重踩在刻着“云湛”名字的位置,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她用力碾着,仿佛要将那个名字、连同它所代表的一切肮脏与欺骗,彻底碾碎在这冰冷的地砖之下!
许久,她才移开脚,踉跄着,一步一步,如同游魂般走出这供奉着谎言和背叛的祠堂。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又像是将前世的软弱和今生的痴愚,狠狠踩入泥泞深处。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丝扑打在她滚烫的脸上,却浇不灭心口那团焚尽一切的火焰。她穿过回廊,脚步虚浮却异常坚定,走向那个承载了短暂欢愉、更多是欺骗与算计的新房。
推开沉重的房门,一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红烛早已燃尽,只留下凝固的烛泪。大红的“囍”字依旧刺眼地贴在窗棂上,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冰冷的光。鸳鸯锦被整齐地叠在床榻,描金漆的妆台上,那面菱花铜镜静静地立着。
林晚夕的目光,最终定格在那面铜镜上。
她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在寂静的房间里发出空洞的回响。在妆台前站定,她看到了镜中的自己。惨白的脸,毫无一丝血色,嘴唇干裂,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头发散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几缕发丝被泪水(或是汗水?)浸透,狼狈地贴在皮肤上。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里面翻涌着死寂的灰烬和冰冷的恨意,像淬了毒的寒冰,又像即将燎原的野火。昔日那个为情所困、满心期许的少女,早已被碾得粉碎,镜中倒映的,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回来、被恨意重塑的幽魂。
她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触碰到同样冰冷的镜面。镜中的影像随之模糊。她看着镜中那个狼狈不堪、眼神空洞的自己,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比哭更难看的弧度,一个毫无温度、只有无尽荒凉的惨笑。
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滚烫的液体冲出眼眶,顺着冰冷的脸颊蜿蜒而下,滴落在妆台光洁的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她看着镜中那个泪流满面的女人,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起初只是细微的耸动,很快便发展成剧烈的、筛糠般的战栗,仿佛灵魂都在承受着极寒的酷刑。
“呵……”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喉咙深处逸出,带着自嘲的尖利。她猛地抬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抹过脸颊!动作粗暴得如同在擦拭什么肮脏的污秽。泪水被用力揩去,在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几道刺目的红痕,火辣辣地疼。她不管不顾,只是一遍又一遍,狠狠地抹着,仿佛要将这代表软弱和耻辱的液体,连同那被欺骗的愚蠢过往,一同从脸上、从生命里彻底抹去!
直到脸颊被搓得通红发烫,甚至有些地方破开了细小的血口,她才停下这近乎自虐的动作。镜中的脸,泪痕被抹去,只剩下狼狈的红痕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空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淬了毒的决绝。
她不再看镜子,目光缓缓扫过这间充满讽刺意味的新房。最终,落在了角落那只巨大的樟木箱笼上。那里面,存放着她作为新娘最重要的象征——那件耗尽心血、承载着无数少女绮梦的嫁衣。
她走过去,打开箱笼。一股淡淡的樟脑和丝绸混合的气息飘散出来。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触碰到那叠放整齐、触手冰凉滑腻的锦缎。火一般的红,金线绣着繁复华丽的鸾凤和鸣、并蒂莲开。每一针每一线,都曾是她对未来最虔诚的期许和描绘。此刻摸上去,却只觉得刺骨的冷,像毒蛇的鳞片,像凝结的血痂。
她猛地用力,将那沉重的嫁衣整个从箱笼里拽了出来!华丽的锦缎拖曳过地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红得刺眼,像一道流淌的血痕。
抱着这身冰冷刺骨的华服,林晚夕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院子里那处偏僻的角落。那里,原本放置着一个用来焚烧废旧杂物的小石槽。
夜更深了,雨不知何时停了,只留下湿漉漉的地面和浸骨的寒意。乌云散开些许,惨淡的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勉强勾勒出院落的轮廓。四下无人,只有风吹过树梢的呜咽,如同低低的鬼哭。
她将沉重的嫁衣一股脑儿塞进冰冷的石槽里。火红的锦缎在惨淡的月光下,依旧散发出一种不祥的、令人窒息的光泽。
没有迟疑,她取来火折子。轻轻一吹,幽蓝的火苗跳跃起来,映亮了她毫无表情的脸。那火光在她深不见底的眼眸里跳跃,却点不燃一丝温度。
火苗落下。
“嗤啦——!”
干燥的丝绸边缘瞬间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如同贪婪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那华丽的锦缎。火焰蔓延的速度快得惊人,迅速吞噬着繁复的金线刺绣。鸾凤在火中扭曲、变形,发出细微的噼啪爆裂声;并蒂莲在烈焰中枯萎、焦黑。浓烟混合着丝绸燃烧特有的焦糊气味升腾而起,盘旋在清冷的空气中,带着一种祭奠般的肃杀。
林晚夕站在石槽前,火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地跳跃。她静静地看着,看着那象征着她两世痴愚、两世悲剧的华服在烈火中痛苦地蜷曲、焦化,最终化为丑陋的黑灰。没有眼泪,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心口的位置,那股属于同心蛊的灼热感,随着嫁衣的焚烧,竟也诡异地、一阵紧似一阵地搏动起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和……痛楚?仿佛那燃烧的不是嫁衣,而是它赖以维系的某种无形纽带。
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勾起一个细微的弧度。原来,你也会痛?
火焰渐渐小了下去,石槽里只剩下大堆蓬松、漆黑的灰烬,间或夹杂着几缕未能完全焚化的金线残骸,在夜风里闪着微弱的光。
就在林晚夕以为一切都将归于沉寂灰烬之时,那堆灰烬的中心,靠近底部的位置,突然极其轻微地拱动了一下!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死死盯住那一点异动。
下一刻,一个极其微小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暗红色东西,极其艰难地从滚烫的灰烬中拱了出来!它的动作笨拙而痛苦,身体蜷缩着,剧烈地扭动、挣扎。那东西通体呈现一种不祥的暗红,近乎半透明,可以看到内部细微的、如同血丝般的脉络在微弱地搏动。它的形状有些像僵硬的蚕,却又生着几对极其微小的、几乎看不清的透明附肢。此刻,它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似乎被灰烬的高温灼伤了,又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撕扯着,扭动的幅度越来越大,透出一种濒死般的痛苦和绝望。
同心蛊!
它竟然脱离了宿主,被这焚烧嫁衣的火焰给硬生生逼了出来?!林晚夕的心跳在瞬间停滞,随即是更猛烈的撞击!前世她死时,这蛊虫也随之消亡,并未显现。今生……是因为她主动斩断了这身嫁衣所象征的羁绊吗?
她看着那在灰烬边缘痛苦翻滚、挣扎的小东西。它每一次扭动,心口那团灼热就跟着剧烈地抽搐一下,仿佛感同身受。这诡异的连接并未断绝!只是这蛊虫本身,似乎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煎熬。
一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冰锥,带着毁灭的快意,狠狠刺入脑海。她缓缓地、无声地蹲下身,凑近那石槽的边缘。
月光惨淡,火光已熄,只有灰烬的余温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她伸出手,纤细白皙的手指,毫不犹豫地探入尚有余温的灰烬之中!
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灰烬,带来轻微的刺痛,她却恍若未觉。她的动作精准而冷酷,直接捏住了那只正在痛苦扭动的暗红色蛊虫!
触手的感觉滑腻而冰凉,带着一种活物特有的、令人极度不适的蠕动感。那蛊虫被她捏住,如同被烙铁烫到,猛地爆发出更剧烈的挣扎!细小的附肢疯狂地蹬踢着,身体在她指尖剧烈地弹动、蜷缩,传递出强烈的、濒死的痛苦和恐惧。
林晚夕将它捏到眼前。月光下,那暗红的、半透明的虫体在她指尖疯狂地扭动、挣扎,几近痉挛。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它体内那些细微的血丝脉络在急促地搏动、贲张。
一种奇异的感觉顺着指尖传来,冰冷滑腻的虫体下,是它传递过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痛楚和绝望。这痛楚,清晰地映照着她心口那团灼热的搏动。
她的目光,冰冷得如同万载玄冰,没有一丝波澜,静静地看着指尖上这垂死挣扎的微末生命。看着它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那微小的虫体在她指尖做着徒劳的、绝望的扭动。
终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清晰地开了口,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冻结灵魂的寒意,穿透冰冷的夜风:
“痛吗?”
两个字,轻飘飘的落下,却像两把淬毒的冰刀。
指尖的蛊虫似乎听懂了这饱含无尽恨意的审判,猛地蜷缩成更紧的一团,颤抖得更加剧烈。
林晚夕凝视着它,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眼睛,在惨淡的月光下,燃烧着比刚才焚烧嫁衣更炽烈、更幽暗的火焰。那火焰深处,是毁灭一切的疯狂和一种近乎神性的冰冷。她微微歪了歪头,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冷的弧度,那是一个毫无温度、甚至带着一丝残忍兴味的微笑。
她对着指尖那垂死的蛊虫,也仿佛对着那冥冥中、靠着欺骗与背叛维系着生机的另一个宿主,一字一句,清晰地宣告,声音如同来自九幽:
“这只是开始。”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捏着蛊虫的手指,猛地收拢!
“噗嗤。”
一声极其微弱的、粘腻的爆裂声在死寂的夜里响起。指尖传来清晰的、内部组织被瞬间碾碎的触感。那暗红色的、半透明的虫体在她指间彻底扁塌下去,变成了一小团暗红的、黏腻的污迹。细微的挣扎瞬间停止。
与此同时,心口深处那股持续不断的、属于同心蛊的灼热搏动,如同被掐断了源头的火焰,猛地一窒!随即,一股前所未有的、如同被最粗粝的砂纸狠狠刮过心脏的剧痛骤然爆发!远比发现云湛未死时更加猛烈、更加深入骨髓!
“呃……”林晚夕闷哼一声,身体剧烈一晃,单膝重重跪倒在冰冷湿硬的地面上。左手死死捂住心口,那里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撕扯,痛得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喘不上气。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但这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如同退潮般迅速减弱、消失。心口处,那股灼热感彻底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种诡异的、死寂的冰冷空虚感。仿佛某个寄生已久的毒瘤被连根拔除,留下的只有一个鲜血淋漓、空洞洞的伤口。那持续了两世的、扭曲的羁绊,似乎真的随着这只蛊虫的碾碎,被强行斩断了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系。
她喘息着,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食指和拇指的指尖上,沾染着一小片暗红粘腻的污迹,散发着淡淡的、难以形容的腥气。那是同心蛊最后的残骸。
月光惨淡,照着她惨白的脸和指尖的污迹。她没有擦拭,反而缓缓地、将沾染着蛊虫残骸的指尖,凑到鼻端。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腥甜气息钻入鼻腔。这气息……带着一种冰冷的、腐朽的甜腻,隐隐约约,竟与她前世毒发时口中弥漫的味道,有几分诡异的相似!
一个更深的、更黑暗的念头,如同在腐土中蛰伏已久的毒藤,骤然破土而出,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的眼瞳深处,那冰冷的火焰猛地跳跃了一下,燃烧得更加幽暗、更加疯狂。
碾碎蛊虫带来的剧痛和空虚感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夜风穿过庭院,卷起石槽里焦黑的灰烬,打着旋儿飘散。林晚夕缓缓站起身,指尖那点暗红的污迹在惨淡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她低头凝视着它,仿佛那不是蛊虫的残骸,而是一粒蕴含了无限可能的毒种。
前世毒酒的滋味,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忘却。那穿肠烂肚、烧灼灵魂的剧痛,那冰冷滑腻、带着腐朽甜腻气息的毒液……原来,源头竟在此处?她体内盘踞了两世的蛊虫,它的血肉,竟与那致死的毒药,有着同源的气息?
一个计划,一个疯狂、狠绝、带着玉石俱焚般快意的计划,在她冰冷的心湖中迅速成形,清晰得如同被冰刀刻下。既然他云湛能用毒酒送她上路,用谎言骗取她的性命……那么,她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这源于他、源于这扭曲羁绊的毒,亲手为他酿一杯“同心”的绝命酒!
她需要时间,需要机会,更需要一个……完美的伪装。一个能让云湛毫无防备、甚至心怀愧疚地靠近她的伪装。
念头既定,林晚夕没有半分犹豫。她转身,步履蹒跚却异常坚定地走回那个依旧残留着虚假喜庆痕迹的新房。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惫和剧痛后的虚弱,肩胛骨那道为云湛挡箭留下的旧伤,在情绪的巨大起伏和方才心口的剧痛刺激下,也开始隐隐作痛,如同里面埋着一根不断搅动的冰针。额角滚烫,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视线偶尔有些模糊。
这正是她需要的“状态”。
她走到妆台前,并未重新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惨淡月光,对着菱花铜镜。镜中的脸依旧惨白如纸,眼下乌青浓重,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散乱的发丝黏在汗湿的额角。她伸出手,指尖带着方才沾染的灰烬和蛊虫的微腥,有些颤抖地拿起妆台上那盒细腻的铅粉。冰凉的粉末扑在滚烫的脸上,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感。她仔细地、一层层地涂抹,掩盖住脸颊上因用力擦拭而留下的红痕,让脸色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病态的惨白,如同久病沉疴。
接着,她拿起螺子黛。手腕因为虚弱和内心的激荡而微微颤抖,画出的眉形并不精致,反而带着一种憔悴的、无力描摹的散乱感。最后,她抿了抿毫无血色的唇,取了一点极淡的、近乎无色的口脂,只轻轻点染在唇瓣中央,让它看起来依旧干裂脆弱。
做完这一切,她看着镜中那个憔悴不堪、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未亡人”,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波澜。她费力地挪到床边,并未躺下,只是虚弱地靠坐在床头,拉过那床刺目的鸳鸯锦被,勉强盖住冰冷的双腿。肩胛骨的旧伤适时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她微微蹙起眉,发出一声极轻的、压抑的抽气声。
然后,她便如同一个耗尽所有力气的精致人偶,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个用谎言编织了死亡、又即将踏入这间屋子的男人。心口那片被强行撕扯掉蛊虫后留下的空洞,冰冷而麻木,再也感知不到任何属于云湛的波动。也好,这样……才公平。
夜色浓稠如墨,将相府深深包裹。时间在死寂中缓慢地爬行,每一刻都像被拉长。林晚夕靠在床头,冰冷的锦被盖不住从骨缝里渗出的寒意。肩胛骨的旧伤如同潜伏的毒蛇,在极度的疲惫和紧绷的神经下苏醒,一阵阵尖锐的抽痛顺着脊椎蔓延开,让她不得不微微蜷缩起身体。额角的滚烫并未消退,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太阳穴突突地撞击着,眼前偶尔会掠过细碎的金星。
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疲惫的阴影,呼吸轻浅而紊乱,像一个真正被巨大悲痛和伤病击垮的人。所有的感官却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到了极致,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声响。风掠过屋檐,枯叶扫过石阶,远处隐约的更梆……每一次微小的动静都让她的心脏无声地收紧。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窗棂外透进的月光都偏移了几分角度。
“笃…笃笃。”
极其轻微、带着一丝犹豫的叩门声,在死寂的夜里响起。那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来了!
林晚夕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又强迫自己放松下来,伪装出更深的虚弱。她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应,只是那盖在锦被下的手,指甲已深深掐进了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帮助她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门外的人似乎等了几息,没有听到回应。接着,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被人从外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一条缝隙。
一股清冷的、带着夜露寒意的空气涌了进来,冲淡了屋内沉闷的药味和灰烬气息。紧接着,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踏入了这片昏暗。
云湛。
他就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走近。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林晚夕闭着眼也能清晰地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夜行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利落线条,几乎与身后的夜色融为一体。脸上蒙着一方黑色的布巾,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深邃如寒潭,此刻正精准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落在靠坐在床头的她身上。
他的目光在她惨白憔悴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扫过她散乱的发髻、干裂的唇瓣,最后落在她微微蹙起的眉心和似乎因不适而蜷缩的身体上。那眼神里,有关切,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海般的沉静和掌控。
他无声地反手合上了房门,隔绝了外面的寒气。动作轻捷得如同夜行的猫,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然后,他才缓步向床边走来。脚步很轻,踩在厚厚的地毯上,如同踏在云间。
一股极其细微、却与这房间格格不入的气息,随着他的靠近,悄然飘入林晚夕的鼻端。那是一种清冽的、带着苦意的药草味道,很淡,混杂在他身上惯有的、冷冽如松雪的气息之中。这味道……很陌生。并非相府常用的任何药材,也非军中金疮药的气息。它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林晚夕竭力维持的平静伪装。
他去哪里了?受了伤?还是……做了什么需要掩饰行踪、接触了特殊药物的事情?太子派他去执行了某个危险的任务,才需要这场“假死”来金蝉脱壳?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云湛在她床前三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距离不远不近,既能清晰地观察她,又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越雷池的疏离。
他抬手,缓缓摘下了蒙面的黑巾。那张足以令无数闺秀失神的俊美面容显露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冷玉雕琢。只是此刻,他的脸色也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苍白,眉宇间带着长途奔波的疲惫,唇色也淡了些许。唯有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牢牢锁着她。
“晚夕……”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记忆中的低沉悦耳,却刻意压得很轻,带着一种沙哑的磁性,仿佛怕惊扰了她,又仿佛蕴含着千言万语无法诉说的沉重。“我……回来了。”
林晚夕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如同受惊的蝶翼。她像是被这声音从噩梦中惊醒,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空洞地、茫然地看向声音的来源。当她的视线终于聚焦在云湛脸上时,瞳孔骤然放大!里面瞬间爆发出极其强烈的、混杂着震惊、狂喜、不敢置信和巨大悲伤的情绪,如同投入石子的深潭,激荡起剧烈的涟漪!
“云……云湛?”她的声音干涩嘶哑,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颤抖的尾音。她猛地想要撑起身子,似乎想要扑过去确认眼前人是真是幻,然而手臂刚一动,肩胛骨那处旧伤便传来钻心的剧痛!
“呃啊!”她痛呼一声,身体脱力般重重跌回床头,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大口地喘息着,胸脯剧烈起伏,仿佛随时会背过气去。那剧烈的疼痛是如此真实,瞬间逼红了她的眼眶,泪水毫无阻碍地汹涌而出,顺着惨白的面颊滚落,瞬间打湿了衣襟。
“别动!”云湛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一瞬,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身体下意识地向前倾了一步,伸出手似乎想要扶她,却又在半空中硬生生顿住,紧握成拳,指节泛白。他脸上的关切和紧张无比真实,眉头紧紧锁起,眼神里的痛惜几乎要溢出来。“你的伤还没好!别乱动!”
林晚夕跌靠在床头,急促地喘息着,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她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云湛,眼神里交织着巨大的悲恸和无尽的迷茫,声音哽咽破碎:“你……你没死?你……你还活着?可是……可是太子殿下说……说你殉国了……尸骨无存……我……我亲眼看着你的牌位……我还为你烧了纸钱……”她语无伦次,每一个字都浸透了血泪般的委屈和不解,像一个彻底被命运弄懵了的孩子。
云湛看着她汹涌的泪水和惨白如纸的脸,听着她破碎的控诉,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眼中那深沉的痛惜和愧疚之色更浓了。他沉默了几息,似乎在压抑翻涌的情绪,又像是在斟酌措辞。最终,他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
“晚夕,”他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安抚的磁性,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着我。我没死。我还活着。”他微微俯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她泪眼朦胧的双眸,一字一句,清晰而郑重:“那场伏击……是太子殿下安排的假死之局。目标太大,我必须暂时‘消失’,才能潜入北狄王庭,拿到那份至关重要的边防舆图。”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她因哭泣而微微颤抖的肩膀,眼中痛色更深:“任务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为了保密,也是为了保护你……我不得不瞒着你,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死了。”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仿佛做出这个决定让他也承受了巨大的痛苦。“让你担惊受怕,让你……如此伤心,是我的错。”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沉甸甸的歉意。
林晚夕听着他低沉悦耳的声音,听着那合情合理、无懈可击的解释——为了家国大义,为了任务机密,为了保护她……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情深义重!每一个字都像淬了蜜糖的毒针,狠狠扎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
她看着他脸上那真切的痛惜和愧疚,看着他眼中深沉的“爱意”,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骗子!无耻的骗子!前世用毒酒杀她时,也是这样一副悲天悯人、迫不得已的模样!
巨大的悲愤和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冲破她精心构筑的脆弱伪装,化为最尖锐的嘶吼!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那点蛊虫残骸带来的粘腻触感紧贴着皮肤,像一颗冰冷的毒种,不断提醒着她那个黑暗的计划。
她死死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几乎破喉而出的恨意嘶吼压了下去。身体因为极度的情绪压制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盖在身上的锦被都簌簌作响。
“为……为什么要瞒着我……”她猛地抬起头,泪水更加汹涌地冲出眼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最信任之人彻底背叛后的尖锐质问和心碎,每一个字都泣血般控诉,“我是你的妻子啊!云湛!你说过我们夫妻一体,生死与共!你说过永远不会欺骗我!可你……你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看着你的牌位,为你哭灵烧纸!你知道我……我……”她剧烈地喘息着,似乎悲痛得无法言语,猛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单薄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随时会散架。
那剧烈的咳嗽和浑身无法抑制的颤抖,将她的虚弱、绝望和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演绎到了极致。
云湛的身体在她那声泣血般的“妻子”和尖锐质问下,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看着她咳得撕心裂肺、蜷缩颤抖的样子,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纯粹而绝望的悲伤和控诉,那深潭般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裂痕,一丝真切的动摇和刺痛。他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又再次握紧。
“晚夕……”他再次开口,声音里的沙哑更重了,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无措的沉重,“是我……对不住你。”他向前又走了一步,距离床边仅一步之遥。他缓缓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曾温柔地拂过她发丝、也曾冷酷地递上毒酒的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最终,还是轻轻地、带着无限怜惜和沉重的负疚感,落在了她冰凉颤抖的手背上。
他的指尖带着夜露的微凉,掌心却有着灼人的温度。那触碰传来的瞬间,一股强烈的、混杂着恶心与毁灭冲动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林晚夕的头顶!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猛地甩开这只肮脏的手、甚至扑上去撕咬的疯狂本能!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伪装出更加剧烈的颤抖。
她任由他的手覆在自己的手背上,没有挣脱,只是抬起那张布满泪痕、惨白如纸的脸,用那双被泪水洗得格外清亮、此刻却盛满了巨大悲伤和茫然无助的眼睛,破碎地望着他。那眼神,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唯一的依靠,却又充满了被欺骗后的恐惧和不确定。
“云湛……”她的声音微弱下去,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脆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你……你这次……不会再骗我了,对不对?你……你真的回来了?不会再丢下我一个人了……对不对?”每一个“对不对”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求证和卑微的乞求,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云湛看着她眼中那纯粹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脆弱光芒,感受着手下她冰凉肌肤的剧烈颤抖,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眸深处,翻涌起更加复杂的情绪——有沉重如山的负疚,有无法言说的怜惜,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全然依赖和信任所触动的涟漪。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手掌,微微收紧了些许,传递出一种试图给予力量的温热。
他俯身更近,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在昏暗的光线下靠近,深邃的眼眸如同吸人的漩涡,牢牢锁住她泪眼婆娑的视线,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力量:
“对,晚夕,我回来了。”他重复着,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我保证,从今往后,绝不会再丢下你一人。我会陪着你,一直陪着你。”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她憔悴的容颜和肩胛骨的位置,眼神里的痛惜几乎要化为实质,“你的伤,是为我而受。这份情,这份痛,我云湛此生……绝不相负。”
那“绝不相负”四个字,如同淬毒的誓言,狠狠扎进林晚夕的耳膜。前世临死前,他悲悯的“安心去吧”言犹在耳!胃里翻搅的恶心感几乎冲破喉咙!她死死咬着牙关,舌尖尝到了更浓重的血腥味,才将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冷笑和恨意死死压回心底。
她必须回应!必须让这虚伪的温情戏码继续下去!她需要时间!需要他放下戒心!
林晚夕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被这迟来的承诺和“深情”击中了最脆弱的地方。她猛地抽泣一声,泪水再次决堤,汹涌而出。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反手死死抓住了云湛覆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她的手指冰凉、用力,指甲甚至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绝望和……依赖。
云湛被她冰凉而用力的手指攥住,微微一怔。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双手的颤抖和传递过来的、几乎要将他手指捏碎的力度。那是一种混杂着巨大悲伤、恐惧失而复得、以及全然的、孤注一掷的依赖。他低头,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看着她指节泛白的用力,眼底深处最后一丝审视的冰层,似乎也在这孤绝的“信任”和“依赖”面前,悄然融化了一丝。
他任由她死死攥着,没有抽回手,反而用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怜惜,拂开了她额前被冷汗和泪水浸湿的几缕碎发。他的指尖带着薄茧,划过她滚烫的额角和冰凉潮湿的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战栗。
林晚夕的身体在他指尖触碰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甚至微微仰起脸,将自己最脆弱、最信任的姿态完全暴露在他带着薄茧的指尖之下。她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抖着,沾满了细碎的泪珠。泪水无声地滑落,滚过他停留在她脸颊边缘的指尖。
云湛的动作顿住了。指尖传来温热液体的触感。他垂眸,看着自己指尖那滴晶莹的泪珠,又看向她仰起的、泪水涟涟却写满了全然依赖和脆弱的脸庞。那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为一种深沉的、带着沉重枷锁的温柔。
他停留在她颊边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用指腹,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拭去了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如同擦拭一件稀世珍宝上沾染的尘埃。
“别哭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到了极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叹息的温柔,“我回来了。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了。”那话语里的承诺,在此刻昏暗的光线下,在他温柔拭泪的动作中,显得如此真实,如此……令人沉沦。
林晚夕在他指腹轻柔的擦拭下,泪水却流得更凶了。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猛地将脸埋进了他停留在她颊边的手掌里!滚烫的泪水瞬间濡湿了他的掌心。
“呜……”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从她埋在他掌心的唇齿间逸出,破碎而绝望。
云湛的身体彻底僵住。掌心传来滚烫的濡湿感,那细微的、绝望的呜咽如同最细的针,刺入他的耳膜,也仿佛刺中了心脏深处某个极其隐秘的角落。他僵在半空的手,最终缓缓落下,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极其轻柔地、试探性地,落在了她因抽泣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后背上。
隔着薄薄的寝衣,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肩胛骨的轮廓和那处旧伤的存在。他的手掌很热,带着一种试图给予安慰的温度,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抚着她颤抖的背脊。
林晚夕的脸深深埋在他温热宽大的手掌里,泪水汹涌,滚烫的液体浸透了他的掌纹。那绝望的呜咽声并非全然伪装,巨大的悲恸和滔天的恨意如同两股狂暴的洪流在她体内冲撞,几乎要将她撕裂!身体在他安抚性的轻拍下,颤抖得更加厉害。
然而,就在这近乎依恋的姿态下,在这汹涌的泪水和绝望的呜咽掩盖中,她的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冰冷地,向上弯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那弧度深藏在泪水和阴影里,冰冷,淬毒,带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一切的疯狂和……嘲弄。像一朵在尸骸上悄然绽放的、剧毒的花。
她的泪水还在流淌,浸湿他的掌心。她的呜咽依旧破碎,带着令人心碎的绝望。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这汹涌的泪水,是为前世的自己而流,为那个被毒酒烧穿肺腑、含恨而终的原主而流!这绝望的呜咽,是为今生这可笑又可悲的境遇而鸣!
云湛的手掌温暖而宽厚,带着安抚的力量轻拍着她的后背。他低沉温柔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一遍遍说着“我回来了”、“不会再丢下你”。
林晚夕将脸更深地埋进他的掌心,贪婪地汲取着那虚伪的温暖,仿佛这是她生命中唯一的救赎。泪水浸透了他的指缝,呜咽声渐渐低弱下去,只剩下细微的、压抑的抽泣,身体在他沉稳的轻拍下,似乎也慢慢平复了剧烈的颤抖,显露出一种筋疲力尽后的脆弱和依赖。
时间在死寂和伪装的温情中悄然流逝。窗外,浓墨般的夜色开始透出一丝极淡的灰白,黎明将至。
云湛感受到掌心中的濡湿和怀中身体的渐渐平静,轻拍的动作也慢慢停了下来。他微微低头,看着埋首在他掌心、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半昏睡状态的林晚夕。她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随着细微的呼吸轻轻颤动,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苍白得透明,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琉璃。
他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最终沉淀下来,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那里面,有挥之不去的沉重负疚,有审视后的怜惜,或许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全然依赖所束缚的疲惫。他小心翼翼地、试图将自己的手从她脸颊下抽离。
就在他指尖微微用力的瞬间,林晚夕像是被惊扰了,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受惊的小鹿。她下意识地更加用力地攥紧了他将要抽离的手,指节再次泛白,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睡意和巨大不安的呓语:“……别走……云湛……别丢下我……”
那呓语里的恐惧和依赖,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心软。
云湛抽离的动作彻底顿住。他看着她在半梦半醒间流露出的、毫无防备的脆弱和全然的依赖,看着自己被她死死攥住的手,最终,几不可闻地、沉沉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
他不再试图抽回手,反而顺势在床沿坐了下来。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她能更舒适地依靠着他。他的另一只手,依旧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她的背脊,动作机械而温柔。
林晚夕“顺从”地依偎着他,脸颊贴着他温热的掌心,呼吸渐渐变得绵长安稳,仿佛真的陷入了沉睡。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平稳的呼吸下,是如同火山熔岩般奔涌的恨意和冰冷刺骨的清醒。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窗外,那抹灰白渐渐扩大,透出微弱的晨光,勉强驱散了房间内最深沉的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夕的睫毛颤动了几下,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眼神初时带着一丝迷茫和睡意,如同懵懂的孩童。当她看清近在咫尺的云湛,看清他脸上难以掩饰的疲惫和下颌新冒出的青色胡茬,那迷茫迅速退去,被一种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的眷恋和失而复得的安心所取代。
她微微动了动,似乎想坐直身体。云湛立刻察觉,扶住她的肩膀,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却依旧温和:“醒了?感觉如何?伤口还疼吗?”
林晚夕轻轻摇了摇头,目光一瞬不瞬地、近乎贪婪地凝望着他的脸,仿佛要将他的模样深深镌刻进灵魂深处。她的声音依旧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鼻音,却软软糯糯,充满了依赖:“不疼了……看到你,什么都不疼了。”她微微抬起那只没有被他握住的手,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渴望,极其缓慢地、如同羽毛般轻柔地,抚上他略显疲惫的侧脸。
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温热的皮肤。云湛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却没有躲闪,只是垂眸看着她,眼神深邃难辨。
林晚夕的手指轻柔地描摹着他下颌的轮廓,指尖划过那新生的、有些刺手的胡茬,动作充满了珍惜和依恋。她的目光清澈见底,如同最纯净的山泉,里面盛满了全然的信任、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以及一种近乎虔诚的……爱意。那爱意如此纯粹,如此炽热,毫无保留地投射在他身上,几乎能将人灼伤。
“你瘦了……”她轻声呢喃,声音带着心疼的微颤,指尖停留在他微凹的脸颊上,“也憔悴了……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她的眼神柔软得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疲惫和风霜的暖意。
云湛深深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毫无杂质的、滚烫的爱意和依赖,看着她苍白脸上因他归来而焕发出的微弱光彩。他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无声地收紧了些许,仿佛要将这份沉甸甸的“情意”牢牢攥住。一夜未眠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得到了某种奇异的抚慰。他俯下身,俊美的脸庞在熹微的晨光中靠近,深邃的眼眸里映着她苍白却写满“爱意”的脸。
“为了回来见你,值得。”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磁性,如同情人间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敲在人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目光温柔得能溺毙人,缓缓扫过她的眉眼,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
两人的距离很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发,带着一种令人沉沦的、属于他的独特气息。他抬起那只一直轻拍着她后背的手,指尖带着薄茧,极其轻柔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拂过她依旧带着泪痕的眼角,替她将一缕散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温柔缱绻,充满了怜惜。
林晚夕在他的注视和触碰下,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完全放松下来,甚至微微仰起脸,将自己最脆弱、最信任的姿态完全展露。她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抖,在他指尖拂过时,羞涩地垂落,遮住了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冰冷刺骨的寒芒。
她的脸颊在他轻柔的触碰下,似乎泛起了一丝极淡的、病态的薄红。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那是一个毫无保留的、充满了全然的幸福、依赖和失而复得喜悦的微笑。如同冰封的雪原上,骤然绽放出一朵纯白无瑕的雪莲。
晨光熹微,透过窗棂,在她苍白而绽放着“幸福”微笑的脸上投下柔和的光晕。那双刚刚流过泪的眼睛,此刻清澈见底,盛满了星光般的璀璨爱意,一瞬不瞬地、痴痴地凝望着近在咫尺的云湛。
“你回来……真好。”她的声音轻软如呢喃,带着劫后余生的无限庆幸和满足。
云湛深深凝视着她脸上这毫无阴霾的、全然的依赖与爱恋,那深潭般的眼底,最后一丝审视和疑虑终于在这纯净的“笑容”前彻底消融。他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温暖而坚定。他俯视着她的目光,温柔得如同包裹一切的暖流。
然而,无人窥见的角度。林晚夕那只垂落在身侧、掩在宽大袖袍中的手,正死死地攥紧!指甲早已深深陷入掌心,刺破了皮肤,留下几道弯月般的血痕,紧贴着袖中暗袋里那一点点冰冷粘腻的、属于同心蛊的暗红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