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昭踏入栖梧宫时,林晚夕正站在那幅巨大的大凉疆域图前,指尖凝在北境的位置,一动不动。
“娘娘。”沈昭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军人的干脆。他抬头时,敏锐地注意到林晚夕的脸色苍白得异常,额角甚至渗出细密冷汗,扶在地图边沿的手指微微颤抖。
“沈将军,不必多礼。”林晚夕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飘忽,“北境军报,你详细看过了吗?”
“臣已阅过。”沈昭神色凝重,“菌丝覆城,触之即染,人畜晶化...闻所未闻。陛下已命臣抽调精锐,护送太医署北上...”
“不够。”林晚夕突然打断他,声音虽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普通的太医,对付不了‘瘟母’。”
她终于转过身,一双明眸直视沈昭:“本宫怀疑,朔方城已经失守了。”
沈昭瞳孔骤缩:“不可能!军报发出时,菌潮刚破黑石堡,朔方据此二百余里,守军万余,粮草充足,至少能坚守半月!”
“若军报所言已是三日前的情况呢?”林晚夕的声音冷得像冰,“若菌潮蔓延之速,远超你我所想呢?”
她向前一步,指尖按在心口,眉间蹙起一丝痛楚:“沈将军,你信不信...蛊术之间的感应?”
沈昭怔住了。他虽是萧承烨心腹,对林晚夕也算敬重,但终究是行伍出身,对神神鬼鬼的蛊术一向敬而远之。
林晚夕没有等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净雪蛊在本宫心口搏动,自昨夜起就越发不安。方才在紫宸殿,它更是躁动不已,甚至...”她深吸一口气,“甚至将北境的画面,直接传递到了本宫脑中。”
沈昭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本宫看到朔方城的街道上布满灰白色菌丝,守城士兵的铠甲下钻出扭曲的真菌簇...看到百姓躲在家中,却被从缝隙中钻入的菌丝缠绕吞噬...看到城主府中,一个巨大的、搏动着的菌瘤正在成形...”林晚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梦,沈将军。那是正在发生的事。”
殿内一时寂静,唯有更漏滴答作响。
沈昭艰难地开口:“娘娘...是否因忧心过甚...”
话未说完,林晚夕突然闷哼一声,猛地捂住心口,踉跄后退一步,打翻了案几上的茶盏。
“娘娘!”沈昭与一旁的青禾同时惊呼。
林晚夕摆摆手,脸色白得吓人,额间冷汗涔涔而下。她扶着桌案勉强站稳,呼吸急促。
“它...又来了...”她咬着牙,从齿缝中挤出几个字,“这次更清晰...”
沈昭此刻清楚地看到,林晚夕皇后凤袍心口处,竟隐隐透出一抹冰蓝色的光晕,那光晕不安地搏动着,忽明忽暗。
诡异的是,随着那光晕的明灭,殿内的温度也忽高忽低,案上的茶水竟瞬间凝结出一层薄冰,又转瞬融化。
青禾慌忙上前搀扶,被林晚夕推开。
“拿纸笔来!”她命令道,声音因痛苦而紧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
青禾急忙铺纸研墨。
林晚夕强忍着剧痛,提笔蘸墨,手腕却颤抖得厉害,墨点滴落,污了宣纸。
“本宫来说,你来画!”她对沈昭道。
沈昭虽不明所以,但仍即刻上前:“臣遵旨。”
“朔方城...西城门...瓮城处...”林晚夕闭着眼,声音断断续续,仿佛在极力捕捉着什么模糊的影像,“有...一道裂缝...地下...菌丝从中涌出...如泉涌...”
沈昭迅速执笔,在纸上勾勒出朔方城西城门的轮廓。
“守将...王贲...他正在城头...右臂...右臂已被菌丝缠绕...他在吼叫...但无人听见...”林晚夕的指甲深深掐入掌心,血丝从指缝中渗出,“他的眼睛...灰白...晶化开始了...”
沈昭笔下一顿,猛地抬头。王贲是他旧部,骁勇善战,他再熟悉不过。
“娘娘如何得知王贲?”他声音干涩。
“画面...净雪蛊传来的画面...”林晚夕喘息着,“继续画!城主府...广场...那菌瘤...巨大...有人在朝它跪拜...”
“跪拜?”沈昭震惊。
“是...几个穿着漠北萨满服饰的人...还有...”林晚夕突然顿住,眉头紧锁,“还有一个穿着...前朝官服的人...他在笑...他在对着菌瘤说话...”
殿内温度骤降,烛火摇曳不定。
林晚夕猛地睁开眼,眸中冰蓝光芒一闪而逝:“他说...‘时机已到,龙脉将腐’!”
话音落下,她心口处的冰蓝光晕暴涨,随即又猛地收缩。林晚夕喷出一口鲜血,那血液落在冰冷的玉石地面上,竟瞬间凝结成无数细小的、带着诡异蓝光的冰晶!
“娘娘!”青禾惊叫。
沈昭彻底怔在原地,看着地上那些闪烁着不祥光芒的血色冰晶,又看向几乎虚脱的林晚夕,心中的怀疑终于被前所未有的惊骇取代。
这不是幻觉,也不是臆想。 这位皇后娘娘,真的通过某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看”到了千里之外正在发生的恐怖景象!
林晚夕用袖口擦去唇边血迹,勉力站直身体,声音虚弱却清晰无比:“现在,沈将军还认为,这只是普通的瘟疫吗?还认为,朔方城能坚守半月吗?”
沈昭脸色铁青,缓缓摇头。若皇后所见为真,朔方恐怕已经...沦陷了。而那个穿着前朝官服的人,那句“龙脉将腐”...
“是云氏余孽。”林晚夕替他说出了答案,“他们从未放弃复仇。腐心瘴只是开始,这瘟母...才是他们真正的杀招。他们想腐化的不仅是北境,更是北境之下的龙脉分支!”
她指着地上那些逐渐融化的血色冰晶:“净雪蛊至纯至净,对这等污秽阴毒之物感应最为强烈。它之所以如此躁动痛苦,正是因为感知到了同等级别的邪恶力量正在北方肆虐!”
沈昭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地:“臣愚钝!请娘娘示下!”
这一刻,他不再仅仅是将林晚夕视为皇后,而是真正意识到了她所能带来的、超越常理的力量和价值。
林晚夕示意青禾扶她坐下,缓了几口气,才继续道:“瘟母并非无解。净雪蛊既然能与它产生感应,说明二者力量同源而异质,一正一邪,相互克制。本宫需要亲自去北境,近距离感知瘟母的核心,才能找到彻底净化它的方法。”
“但朝中...”沈昭想起早朝时的纷争,面露忧色。
“陛下已做出决断。”林晚夕语气坚定,“本宫明日便出发。沈将军,本宫需要你做三件事。”
“请娘娘吩咐!”
“第一,立刻选派你手下最精锐的暗卫,先行潜入北境,不要与菌潮正面冲突,只需确认朔方城情况,尤其是...找到那个穿前朝官服的人的下落。”
“是!”
“第二,从禁军中挑选三百名意志坚定、无家室拖累的年轻人,交由本宫。本宫要以净雪蛊为引,为他们种下子蛊,组建‘净雪卫’——一支能对抗瘟母的特殊力量。”
沈昭略有迟疑:“娘娘,此举是否...风险太大?”让人体内种蛊,这在大凉是绝对的禁忌。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林晚夕眼神锐利,“若将军见过本宫脑中的景象,就不会再有此问。寻常兵刃根本无法伤及晶化后的感染者,唯有蕴含净雪之力的攻击才能将其彻底净化。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
沈昭一凛,重重点头:“臣明白了!第三件事?”
林晚夕目光投向窗外,望向北方,声音低沉下来:“第三...派人去慕容府,告知慕容老将军,他的儿子慕容华...可能还有救。”
沈昭猛地抬头:“慕容将军还活着?”军报明明说他已经重伤昏迷,被菌丝感染了!
“净雪蛊传递给本宫的影像中,有一闪而过的画面:黑石堡地下深处,有什么东西在保护着一小片区域,抵抗着菌丝的侵蚀。那里...有微弱的生命气息,带着慕容家特有的烈火罡气的印记。”林晚夕按着心口,仔细回忆着那模糊的感应,“很微弱,但确实存在。他或许被埋在了地下,反而因祸得福,暂时避开了菌丝最密集的区域。”
这消息让沈昭精神一振。慕容华是北境支柱,他若还活着,对稳定北境军心意义重大!
“臣即刻去办!”沈昭抱拳,转身欲走。
“沈将军。”林晚夕叫住他,语气凝重,“今日你我之言,所见之异象,除陛下外,切勿对外人提起。朝中局势复杂,本宫不希望再生事端。”
“臣明白!”沈昭郑重应下,快步离去。他的脚步不再有丝毫迟疑,反而带着一种临战前的决绝。
殿内重归寂静。
林晚夕疲惫地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心口的净雪蛊依旧在隐隐作痛,但那剧烈的悸动已稍稍平复。
青禾小心翼翼地收拾着地上的血迹和冰晶,担忧地看着她:“娘娘,您方才吐了血,要不要...”
“无妨。”林晚夕摆摆手,“净雪蛊与瘟母之力剧烈冲突,伤了些心脉,休养片刻便好。青禾,你去准备一下,将本宫常用的蛊器、药材都收拾妥当。还有,去一趟格物院,将本宫昨日让他们赶制的东西取来。”
“是。”青禾应声退下。
独自一人留在殿中,林晚夕缓缓睁开眼,摊开手掌。掌心处,一点冰蓝光芒缓缓凝聚,形成一个极其微小的雪花状符文,缓缓旋转。
这是净雪蛊的本源之力。
她能感觉到,北方那股邪恶的力量正在不断壮大,如同一个不断扩散的污秽漩涡,试图吞噬一切。而净雪蛊则像漩涡中一块顽固的坚冰,与之激烈对抗。
“龙脉将腐...”她喃喃自语, repeating着那个前朝官员的话,心中寒意更甚。
云氏余孽的目的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可怕。他们不仅仅是想制造瘟疫,动摇国本,而是想从根本上污染大凉的龙脉,让这片土地彻底失去生机!
这是绝户计!
而满朝文武,却还在为“正道”“邪术”争论不休。
林晚夕握紧手掌,冰蓝光芒隐入肌肤。
她想起自己初入宫时,那些质疑和蔑视的目光;想起南境抗疫时,朝臣们一边享受着蛊术带来的好处,一边暗中非议的虚伪;想起今日早朝,赵元敬那看似忧国忧民,实则狭隘固执的言论...
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愤怒涌上心头。
为什么总是这样? 为什么拯救生命、守护江山的行为,仅仅因为使用了非常规的手段,就要被冠上“妖邪”之名? 难道恪守所谓的“正道”,眼睁睁看着百姓死去,江山倾覆,就是正确的吗?
心口的净雪蛊似乎感知到她的情绪波动,再次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伴随着又一幅模糊的画面闪过——
不再是北境的惨状,而是一个昏暗的密室。一个穿着丞相府仆役服饰的人,正悄悄将一张字条塞进一只信鸽脚上的竹筒里。字条上,隐约可见“皇后”、“北行”、“时机”等字眼...
林晚夕猛地睁开眼,眸中寒光乍现。
赵元敬... 就连这位看似耿直忠心的老丞相,也在暗中做着某些手脚吗?他是不信任她,还是在与什么人暗中联络?
朝堂之上的惊雷,果然并非空穴来风。暗流之下,不知隐藏着多少阴谋与算计。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北境,是瘟母,是那些正在生死线上挣扎的无辜百姓。
其他的,都可以容后再说。
林晚夕站起身,走到窗边,再次望向北方。夕阳西下,天际一片血红,仿佛预示着北境的惨烈。
净雪蛊在她心口平稳而坚定地搏动着,那冰寒的力量流遍全身,驱散了疲惫,带来了某种冰冷的决心。
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无论朝中有多少明枪暗箭,她都必须要北上。
不仅仅是为了履行皇后的职责,更是为了践行作为一名蛊医的信念——
生命无价,救人为先。
至于那些道统之争、立场之辩... 就让她用事实来回答吧。
夜色渐浓,栖梧宫的灯火亮了一夜。 而北境的危机,正随着菌丝的蔓延,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