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之地的夜幕,似乎比北境的要柔软些许,少了那份刮骨侵髓的酷寒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甜腥腐败之气。但对于藏身于秘密据点、几乎虚脱的苍鸮而言,任何环境都已无法引起他的注意。他全部的意志和仅存的体力,都用来紧抱着怀中那个冰冷刺骨、仿佛有自己生命般微微脉动着的铅盒。
每一刻的等待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怀中的铅盒似乎越来越重,那股子阴寒之气穿透油布和衣衫,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胸膛,试图钻入骨髓。幻觉变得更加频繁和清晰:扭曲蠕动的菌丝网络、闪烁的幽绿光芒、晶傀无声的咆哮、还有墨尘最后那决绝而模糊的面容……以及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絮语,诱惑着他打开盒子,释放其中的“力量”,又同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极致恶意。
他咬紧牙关,额头冷汗涔涔,凭借暗卫千锤百炼的意志死死抵抗着。他知道,这邪物正在影响他。黑石堡的牺牲、将军的重托、北境万千军民悬于一线的命运,是他对抗这无形侵蚀的唯一支柱。
时间缓慢流逝,就在苍鸮觉得自己快要被这无休止的低语和寒冷逼疯时,远处传来了极其轻微、却规律特定的车轮声与马蹄包裹软布的特殊蹄音。
来了!
苍鸮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强撑着几乎僵硬的身体,警惕地贴近狭小的窥视孔。
只见夜色中,三辆没有任何标识、通体漆黑的马车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停在了据点门外。马车结构坚固异常,拉车的马匹亦是神骏非凡,却都被套上了嚼口防止嘶鸣。车夫和随行的八名骑士皆身着黑色劲装,面容隐在兜帽阴影之下,气息沉凝精悍,动作整齐划一,没有丝毫多余声响,显然是宫中最为精锐隐秘的力量。
为首一人轻轻叩门,节奏暗合暗卫联络信号。
苍鸮深吸一口气,压下身体的不适和精神的悸动,打开了门。
没有多余的询问和对话。对方验看了苍鸮出示的那一角沈昭令牌,目光在他那憔悴欲死却异常坚定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微微点头。为首者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声音低沉沙哑:“奉旨,接引阁下与物品入宫。”
苍鸮紧紧抱着铅盒,蹒跚着登上中间那辆马车。车内同样漆黑,空间狭小,却铺垫了软物以减少颠簸。随即,马车悄然启动,以平稳却丝毫不慢的速度向着那帝国权力中心的核心驶去。
马车并未经由任何宫门,而是通过几条极为隐秘的通道,直接驶入重重宫墙深处。一路上的盘查皆以无声的手势和令牌完成,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苍鸮能感觉到,越往里走,明里暗里的警戒力量就越是森严可怖。
最终,马车在一处僻静的宫苑角落停下。有人从外部打开车门,低声道:“请随我来,陛下已在等候。”
苍鸮下车,发现已身处一座宫殿的内部庭院。四周高墙耸立,不见寻常宫人,只有更多气息凌厉的黑衣护卫如同雕像般立在阴影之中。引路者是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锐利如鹰的中年宦官,步伐急促却轻盈。
穿过几条回廊,来到一扇厚重的玄铁木门前。门前站着两名老者,一人身着武将常服,不怒自威;另一人则穿着暗卫统领的特制服饰,气息晦涩。两人目光如电,瞬间落在苍鸮怀中的铅盒上,皆是面色一凝,显然都感受到了那不同寻常的阴寒与不祥。
宦官低声道:“两位大人,陛下旨意,人与物到后,即刻送入验毒室。”
那武将和暗卫统领对视一眼,微微点头。暗卫统领上前一步,对苍鸮沉声道:“这一路辛苦。我是暗卫总统领,玄武。接下来交给我们,你可安心。”
苍鸮看着对方出示的统领令牌,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弱感瞬间席卷而来。他艰难地将铅盒递出,哑声道:“北境黑石堡守将沈昭,呈送陛下……此物……万分凶险……务必小心……”话音未落,他身体一晃,再也支撑不住,向前倒去。
旁边的玄武统领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触手只觉他身体冰冷异常,气息微弱。“带他去侧殿,召太医好生诊治,用最好的药!”玄武命令道。立刻有两名黑衣护卫上前,小心地将昏迷的苍鸮搀扶下去。
那中年宦官则从玄武手中接过那沉甸甸、散发着寒气的铅盒,深吸一口气,转身推开了那扇厚重的玄铁木门。
门内,并非寻常殿宇,而是一间经过特殊改造的密闭偏殿。墙壁似乎加厚了许多,门窗缝隙皆被某种银灰色的胶质材料密封。殿内灯火通明,却依旧给人一种压抑沉闷之感。空气中弥漫着生石灰和硫磺的味道,角落堆放着大量预备好的火油罐、石灰包以及数桶清水。
年轻的皇帝萧承烨负手立于殿中,眉头紧锁,面色凝重如冰。他已提前看过了沈昭通过特殊渠道加急送来的简要密报,但字里行间描述的那宛如地狱般的景象,依旧让他心神剧震,难以置信。他身后站着寥寥数人:太尉张昭(年高德劭的老臣,执掌军事),京畿戍卫统领赵莽(虎背熊腰的猛将),以及刚刚赶到、气息尚有些不匀的林晚夕。
林晚夕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面容清丽,只是此刻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警惕。她一踏入这偏殿,秀眉便微微蹙起,下意识地抬手轻轻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她那与生俱来、对毒物邪气异常敏感的净雪蛊,正在向她发出强烈至极的警告——有一种极其可怕、充满侵略性和腐败气息的东西,正在靠近。
宦官捧着铅盒,快步走到萧承烨面前,躬身奉上:“陛下,北境样本已送到。”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铅盒之上。即便隔着铅盒,众人也能隐约感觉到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寒与不祥正在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
萧承烨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诸位爱卿,今日所见所闻,关乎国运兴衰,乃至天下苍生气运。出此殿门,若有半分泄露,无论身份,立斩不赦!”
“臣等遵旨!”众人凛然应诺,神色无比肃穆。
“林姑娘,”萧承烨看向林晚夕,语气稍缓,却依旧沉重,“沈将军密报中所言,匪夷所思,骇人听闻。然北境局势急剧恶化,由不得朕不信。此物凶险异常,沈将军再三强调,非姑娘之力恐难以压制验看。接下来,便要倚仗姑娘了。”
林晚夕上前一步,盈盈一礼,声音清冷而镇定:“陛下放心,民女定当竭尽全力。净雪蛊性至纯至净,恰是这类阴邪污秽之物的克星。只是……此物给民女的感觉,远比以往接触过的任何毒蛊都要邪恶和……‘活跃’。请陛下和诸位大人务必退后,并随时准备应对意外。”
萧承烨点头,示意宦官将铅盒放在殿中央一张特制的、周围撒满了石灰和硫磺粉的铁桌上。然后与张昭、赵莽退至数步之外,屏息凝神。戍卫统领赵莽更是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浑身肌肉紧绷,如临大敌。
林晚夕走到铁桌前,深吸一口气,缓缓调动体内的净雪蛊力。一股清凉纯净的气息自她体内弥漫开来,稍稍驱散了那令人不适的阴寒。她伸出纤纤玉手,指尖萦绕着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淡淡白芒,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铅盒外的油布,露出了那个冰冷沉重的铅盒本身。
盒盖的密封机关颇为精巧,林晚夕仔细观察片刻,手指在几个特定位置轻轻按压、旋转。
“咔哒”一声轻响,密封被解除。
林晚夕神色一凛,双手虚按在铅盒之上,浓郁的净雪蛊力透体而出,如同一个无形的罩子,将整个铅盒笼罩在内。她这才对旁边的宦官示意:“打开它,动作要快,然后立刻后退!”
那宦官也是经过风浪的,此刻却也不免手心冒汗。他定了定神,猛地将铅盒盖子向上掀开!
刹那间,一股比之前浓郁十倍的阴寒气息伴随着一股诡异的、难以形容的甜腥腐败味道猛地从盒中爆发出来!盒内铺垫的冰块早已融化大半,那个剔透的寒玉瓶静静地躺在冰水之中。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被玉瓶内的东西吸引了过去——只见那原本被墨尘以内力冰封、处于相对沉寂状态的灰黑色粘稠物质,在接触到外界空气的瞬间,竟如同骤然苏醒的活物般,猛地剧烈蠕动起来!
它的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深邃幽暗,表面鼓起一个个气泡,又迅速破裂,释放出更多难以形容的腥气。甚至能听到极其细微、却让人头皮发麻的“滋滋”声和“噗噗”声,仿佛它在疯狂地呼吸和增殖!
更令人骇然的是,那物质中央的一点幽绿光芒骤然亮起,如同一只邪恶的眼睛骤然睁开!紧接着,一丝极细的、几乎肉眼难以捕捉的灰绿色菌丝,竟然顽强地穿透了寒玉瓶本身微小的孔隙,探了出来!
那菌丝接触到空气,瞬间疯狂生长、变粗,顶端如同蛇头般昂起,微微摇曳,似乎在感知着周围的环境,并毫不犹豫地朝着距离最近、生命气息最浓郁的林晚夕的方向猛地探去!其速度之快,势头之凶猛,充满了贪婪的侵略性!
“小心!”赵莽忍不住低吼一声,就要上前。
“退后!”林晚夕清叱一声,脸上不见慌乱,只有极度专注的寒光。她早已严阵以待,按在铅盒上方的双掌白芒大盛!
“净雪领域,封!”
一股远比之前更加精纯、更加冰冷的净化之力如同潮水般倾泻而下,瞬间将那刚刚探出的菌丝以及整个寒玉瓶彻底淹没。那灰绿色的菌丝如同被烧红的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收缩、焦黑,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瞬间化为飞灰。
然而,玉瓶内的物质并未就此沉寂,反而像是被激怒了一般,更加疯狂地鼓胀、蠕动,更多的菌丝试图冲破玉瓶的束缚!整个寒玉瓶都开始微微震颤起来,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出一层灰黑色的、如同锈迹般的菌斑,那点幽绿光芒疯狂闪烁,散发出强烈精神波动,试图干扰在场所有人的神智!
萧承烨、张昭、赵莽乃至那名宦官,都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和恶心,心中莫名涌起一股烦躁与暴戾之意,不由得脸色发白,再次连连后退,运功抵抗。
林晚夕首当其冲,感受到的压力最大。那邪恶的精神侵蚀如同冰锥般刺向她的意识海,同时玉瓶内的物质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活性化,试图污染、突破她的净雪封印。她光洁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愈发锐利。
“好凶戾的邪物!”她冷哼一声,双手印诀一变,体内功法全力运转,周身散发出的白光越发璀璨圣洁,仿佛九天之上的冰雪女神。
“冰封!净灭!”
更加凛冽的寒意爆发开来,铁桌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白霜,那躁动不休的寒玉瓶被一层坚冰强行封镇,其内部物质的活性被暂时大幅抑制,蠕动变得迟缓,幽绿光芒也暗淡下去。同时,纯净的净化之力持续不断地冲刷着玉瓶,将其表面滋生的菌斑一点点消融、净化,发出连绵不绝的、细微的“滋滋”声,如同冷水滴入滚油。
一场无声却凶险万分的较量,在这密闭的偏殿内激烈展开。一方是来自万年古墓、诡异莫测的菌源邪物,另一方是身负异禀、蛊力净世的南疆圣女。
时间一点点过去,林晚夕的脸色逐渐变得有些苍白,显然维持这种强度的压制对她消耗极大。但那寒玉瓶中的邪物,也终于在她的全力施为下,被暂时重新压制下去,不再试图突破,那蛊惑人心的精神波动也减弱了许多。
殿内那令人窒息的不祥感和甜腥味,在林晚夕纯净蛊力的净化下,渐渐淡去。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林晚夕才缓缓收敛外放的蛊力,长长吁出了一口气,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显然消耗不轻。
“林姑娘,你没事吧?”萧承烨急忙上前一步,关切地问道。张昭与赵莽也是心有余悸地看着那暂时被冰封镇压的玉瓶,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后怕。方才那邪物瞬间的爆发,远超他们的想象,若非林晚夕在此,后果不堪设想。
“民女无碍,只是消耗了些元气。”林晚夕轻轻摇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那寒玉瓶,语气无比沉重,“陛下,诸位大人,如今可以确信,沈将军所言,句句属实,甚至……其凶险程度,犹有过之!”
她指着被冰封的玉瓶,心有余悸地道:“此物拥有极强的活性、可怕的增殖速度、惊人的腐蚀性与侵略性,更能释放干扰神智的精神波动。它绝非寻常菌菇,更像是一种……活着的、拥有低级意识的邪毒母源!它似乎在不断渴求着生机与养分,欲将一切活物都转化为其生长的温床和傀儡!”
萧承烨看着那即使在冰封中依旧透着隐隐邪气的玉瓶,脸色难看至极。沈昭密报中的文字此刻化为了眼前真切无比的恐怖景象,让他脊背发凉。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此物……究竟是何来历?天下间,怎会有如此可怕之物?”
林晚夕凝视着那点被冰封掩盖、依旧顽固闪烁的幽绿光芒,秀眉紧锁,陷入了沉思。她脑海中飞速掠过南疆万毒录中的记载、各种古老传说、以及这邪物表现出来的特性——极寒环境、菌丝控制、血肉转化、精神侵蚀……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眸猛地一缩,失声低呼:“难道……难道是那个……这不可能……它们应该早已绝迹了才对……”
“林姑娘想到了什么?”太尉张昭急忙追问。
林晚夕猛地抬头看向萧承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确定,一字一句地说道:
“陛下!此物特性,与南疆古老禁忌传说中记载的一种几乎被视为神话的恐怖邪蛊,有着惊人的相似!它绝非自然生成,其背后必然有着人为培育和操控的痕迹!结合北境蛮族与……与南疆某些败类往来的传闻……”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说出了那个令人心悸的猜测:
“民女几乎可以肯定,此物,必是南疆云氏余孽,结合了某种源自漠北的极端邪术,精心培育出的、用于战争的——灭世毒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