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窗棂滑下,在泥地上砸出一个个小坑。甘草站在东厢房内,掌心仍残留着方才水珠渗过的湿意。他摊开手掌,灰白粉末浮于水膜之上,未化。
这不是苍术残渣。
他指尖轻捻,粉末颗粒细密如霜,遇水不散,反凝成微粒浮起。这与老林洞石灶中焚烧未竟之毒时留下的灰末一致——第七味丹参炼化后若无甘草调和,药性逆冲,伤人神智。三人昏厥、抽搐、口吐白沫,并非寒毒入络,而是同一毒源所致。
点心是载体。
他转身走向案几,取出瓷杯残片,将剩余粉末倾入小碟,又从怀中抽出账册,翻至末页。那行“注:增购苍术三斤”的墨迹压在油渍之上,笔锋顿挫,收尾带钩,正是莪术惯用的回锋写法。而苍术本非宴席常用药材,用量三斤更显突兀。此条为事后补录无疑。
真采买单上,根本没有这一项。
他合上账册,目光落在“付款”一栏。佛手签批,款项经由商会银档转出,流向一处名为“济安药铺”的商户。该铺注册地在扬州西市,法人不明,但甘草记得,半月前西山线报曾提过一笔资金流:江北浮尸岸边发现的腻子中含特殊金属屑,其成分与半夏庄修缮所用材料吻合;而半夏庄,正是逆药阁在江南的资金中转节点之一。
他重新翻开账册,逐页核查非常规采购。果然,过去十日内,佛手以“备储应急药材”为由,三次增购附子、朱砂、雄黄等烈性药材,均通过“济安药铺”下单,款项最终汇入半夏庄名下田契户头。交易时间皆在会议前一日,且使用化名“陈实”,经第三方钱庄过账。
手法专业,路径隐蔽。
但破绽藏在细节里。
他在一笔厚朴交易的附单背面,发现极小纸条夹层,字迹仿造工整,落款为“货收讫,半夏代签”。其中“半夏”二字末划拖曳过长,呈轻微波浪状——这是西山旧档中半夏庄文书特有的书写习惯,因执笔者右手有疾,提笔不稳所致。
佛手与半夏庄有往来。
而半夏庄,通逆药阁。
甘草搁下笔,取出炭块,在纸上勾画三者关系:佛手采买→济安药铺中转→半夏庄收款→逆药阁调度。中间每一环都设屏障,唯独最后一步,露出了尾巴。
他抬头望向窗外。雨势渐歇,天光微明,檐下积水缓缓滴落。账房方向静无声息,昨夜那道人影已离去多时。
青皮仍在偏院。
甘草闭目回想厅中一幕。青皮冲入时袖口沾糕屑,指甲缝残留豆沙,颜色泛青。但他所述“刚摆盘便去倒茶”与紫苏叶记录的时间吻合——从递点心到陈皮发病,不足一刻。若真投毒,绝无可能在众目睽睽下调换毒饵后再销毁证据。
除非,有人在他转身之际动手。
六碟点心中,四甜二咸。豆沙酥两碟并列中央,极易混淆。只需趁青皮离席瞬间,取走一碟原品,换上含毒版本,待陈皮食用后立即焚毁残碟,再将无毒碎屑洒于青皮衣袖,便可嫁祸。
动机清晰:制造混乱,掩盖真正接触点心之人。
佛手曾离席核对单据,厨房无人见证。他回来时手中仍执笔,看似未曾染指,但指尖微颤,左手无名指蜷缩——那是人在强压惊惧时常有的生理反应,黄芪被逼问时亦如此。
甘草起身,将炭笔图折好,塞入瓷瓶底部夹层。他取出另一张空白纸,写下三行:
**三人中毒同源,皆因点心载毒。
苍术为幌,丹参残质现形。
佛手购药,款项流入半夏庄。**
笔尖停顿,他又添一句:
**青皮被栽赃,真凶借机脱身。**
门外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廊下。
门被推开一条缝,紫苏叶探身进来,低声道:“青皮不肯睡,在偏院吵着要见你。”
甘草点头,“让他来。”
片刻后,青皮推门而入,双眼布满血丝,衣襟未整。“你说查账,可查出什么?我叔到底是不是被人害的?”
“你指甲缝里的豆沙,是你准备的那碟?”甘草问。
“是!我亲手做的,叔最爱吃这个口味。”青皮握拳,“我递上去的是干净的!我没下毒!”
“我知道。”甘草盯着他,“你在场时,没人碰过点心,直到你转身去倒茶。”
青皮一愣,“你怎么知道……”
“你袖口的糕屑是原版,颜色偏青,与毒馅不同。毒点心已被烧毁,但他们忘了清理你身上痕迹——这说明,他们想让你看起来像凶手。”
青皮呼吸急促起来,“是谁?是不是佛手?他中途离席,只有他有机会!”
甘草不答,只问:“你最后一次看见陈皮端杯喝茶,是在哪一刻?”
“刚坐下,才说两句商会的事。”青皮回忆,“然后他皱眉,说茶味不对,放下杯子,接着就……”
“茶?”甘草目光一凝。
此前只关注点心,却忽略了饮品。
他迅速翻看账册中的茶品记录:当日供应的是新焙龙井,由商会自库调出,入库登记显示无异。但泡茶的仆役是谁?是否有更换?
他正欲细查,忽听窗外一声轻响。
回头望去,账房窗纸映出人影,正俯身开柜,动作轻缓。那人戴着灰布手套,手中捧着一叠卷宗,逐一翻检,似在寻找什么。
是佛手。
甘草不动声色,将纸张吹干,收入袖中。他对青皮道:“回去休息,别再闹事。真相快出来了。”
青皮咬牙,“我不走!我要看着你们抓到真凶!”
“你现在留下,只会打草惊蛇。”甘草声音沉稳,“我想查的东西,必须安静。”
青皮瞪着他,良久,终于转身出门,脚步沉重。
甘草立于窗边,注视账房内的身影。佛手翻完一柜,又启第二格,动作愈发急促。他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本暗红簿册,翻开数页,忽然停住,手指微微发抖。
随即,他合上簿册,放入袖中,熄灯离去。
甘草等了半炷香时间,确认脚步彻底消失,才悄然出门。
他绕至账房后窗,轻轻撬开插销,翻身而入。室内冷寂,空气中有淡淡的墨香与陈纸气息。他直奔佛手方才翻找的柜格,拉开底层抽屉——空了。
但角落有一小块蜡痕,边缘不齐,像是匆忙封印后刮除的残迹。他俯身细看,木板接缝处卡着半片纸角,焦黄卷曲,应是焚烧未尽。
他小心取出,展开。
纸上仅存两个字:“半夏”。
字迹歪斜,似在挣扎中写下。
甘草将其夹入瓷瓶,又检查其余卷宗。在一本旧采买登记册中,他发现一页被撕去的痕迹,残留边角印有“庚”字头。他心头一动——这与西山陶罐上的“庚子·西山”是否有关?
尚未细想,门外传来脚步声。
他迅速熄灯,藏身梁下阴影处。
门开,佛手去而复返,手中提着灯笼。他径直走向书案,点燃油灯,取出那本暗红簿册,翻至某页,凝视良久,随后抽出一支朱笔,在某行名字下重重画了一道红线。
笔尖落下时,墨滴坠落,正好覆盖住一个姓氏的末笔。
甘草屏息。
佛手合上簿册,吹灭灯火,再次离去。
屋内重归黑暗。
甘草落地,走到书案前。灯芯尚温,余烬微红。他伸手触碰桌面,指尖沾上未干的墨迹——那道红线,划在一个名为“枳壳”的名字之下。
而原本应记录支出的栏目,空白一片。
没有金额,没有用途,只有那一道刺目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