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十五)
大一的日子像被切割好的豆腐块,被早晚自习和早操划分得方方正正。天还没亮透,宿舍楼的铁门刚发出“吱呀”的开栓声,邓鑫元就揣着课本往教学楼跑。深秋的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他却跑得浑身发热,蓝布衬衫的后背很快洇出片深色的汗渍——这是从温泉中学带过来的习惯,袁主任总说“早起的鸟儿有虫吃”,现在他把这话刻在了心里。
教室的钥匙是唐老师特意交给的他。铜制的钥匙串在手腕上晃悠,发出细碎的响,他推开教室门时,月光还斜斜地挂在黑板上方的窗棂上。他放下书包,先去水房拧了把湿抹布,踮着脚擦黑板,抹布划过水泥黑板的“沙沙”声,在空荡的教室里格外清晰。从左到右,从上到下,连黑板槽里的粉笔头都捡得干干净净,最后用干抹布再擦一遍,直到整面黑板亮得能照见人影才罢手。
“又来这么早?”值班的保洁阿姨推着拖把车经过,看见他正往饮水机里加水,“你们班的小伙子真勤快。”邓鑫元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牙,手里的水杯却没停——他总记着周老师说的,“给同学多留杯热水,也是攒人品”,在温泉中学时,他就常帮同学往搪瓷缸里续堰塘水。
晚自习的铃声响过,邓鑫元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会把同学们散落的课本摞整齐,把掉在地上的粉笔头捡回粉笔盒,连桌角的橡皮屑都要用手指捻起来。锁门前总要回头看看,整齐的桌椅在月光下像列队的士兵,黑板上还留着老师讲题的板书,他突然觉得这教室像个温暖的家,比县坝村那三间土坯房更亮堂些。
报名参加马克思主义学习小组时,同寝室的赵磊正躺在床上啃苹果,苹果核扔得满地都是:“鑫元,你咋比老干部还积极?”胖子的父亲是市里的干部,总说这些“虚头巴脑”的没用,“有这时间不如去录像厅看《少林寺》。”
邓鑫元把刚借来的《毛泽东选集》包上书皮,认真地说:“学这些能明白以后该干啥。”他想起父亲在峦堡山的地里刨土时说的,“人活着不能像野草,得知道根往哪儿扎”,这些书里的字,好像就是帮他找根的绳子。
学习小组的活动室在行政楼的地下室,窗户对着墙角的排水管,阴湿的空气里总飘着股霉味。十几个新生挤在旧课桌拼成的长桌旁,捧着《毛泽东选集》《邓小平文选》,讨论得面红耳赤。有个戴眼镜的女生说想当工程师,“要造中国最好的机床”;后排的男生晃着手里的书,说想搞研究,“攻破国外的技术封锁”。
轮到邓鑫元时,他攥着笔杆的手有些发紧,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个小坑。“我想让兵工厂的工人师傅们不再那么累。”他的声音不高,却让喧闹的活动室瞬间安静下来,“我暑假去镇上的农机厂帮过忙,师傅们拿铁钳的手全是茧子,冬天裂得能看见红肉,我想造省力的机器。”
这话刚说完,有人“嗤”地笑了出来:“邓鑫元,你这理想也太土了。”是隔壁班的李兵,父亲是兵工厂的科长,总穿着的确良衬衫,“咱们是搞设计的,不是当修理工的。”
邓鑫元没反驳,只是翻开笔记本,里面夹着张照片——是他在农机厂帮工时拍的,照片上的老师傅正用布满老茧的手拧螺丝,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背上,像镀了层金。这是他央求镇上的照相师傅洗的,每次翻到这页,就想起师傅说的,“机器要是能省点力,我就能多抱会儿孙子”。
小组组长是个大四的学长,听他说完,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理想不土,很实在。”学长的父亲是兵工厂的老工人,“我爹说,好机器得先让干活的人说好,不然再先进也是摆设。”
年底评优秀学生干部和一等奖学金时,唐老师在班会上翻着评审表,粉笔灰沾得头发都白了些。“优秀学生干部——邓鑫元。”他顿了顿,抬眼看向教室后排,“全票通过,这小伙子每天擦黑板、锁门,你们谁做到了?”
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赵磊吹了声口哨,把苹果核往纸篓里一扔:“行啊鑫元,够意思!”邓鑫元红了脸,站起来往讲台上走,裤腰里的松紧带松了,母亲缝补的内裤边在衬衫下摆若隐若现——那是母亲用蓝布补丁补的,针脚又密又硬,此刻却像根细针,轻轻扎着他的心。
“一等奖学金,还是邓鑫元。”唐老师的声音带着笑意,把烫金的荣誉证书递给他,“专业第一,马克思主义小组积极分子,德育加分全校最高。”证书上的金字在灯光下闪着光,邓鑫元接过来时,突然想家了。
他想起母亲凌晨在油灯下补内裤的样子,线轴转得“嗡嗡”响,父亲蹲在门槛上抽烟,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想起峦堡山的玉米地,秋风把玉米叶吹得“哗哗”响,像无数只手在召唤他;想起田晓梅寄来的信里说,“文工团的舞台很亮,但总梦见清江河的水”。
下台时,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裤腰里的补丁,粗粝的布面蹭着皮肤,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拍他的背。他突然明白,那些在地下室讨论的理想,那些擦黑板的清晨,那些晚归的月光,都不是空的——它们像峦堡山的石头,一块一块堆起来,正慢慢垒成他想成为的样子。
班会结束后,邓鑫元没回宿舍,而是去了学习小组的地下室。他翻开《邓小平文选》,在“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这句话下画了条波浪线,旁边写着:“让工人师傅省力的技术,才是好技术。”窗外的排水管滴着水,“滴答滴答”的声响里,他好像听见了兵工厂的机器轰鸣,听见了老师傅们的笑声,还有峦堡山的风,正顺着字里行间,悄悄往他心里钻。
夜渐深时,他把荣誉证书小心地放进抽屉,上面压着那张农机厂师傅的照片。月光从地下室的小窗挤进来,照在证书上的金字上,也照在照片上老师傅的笑脸上。邓鑫元摸了摸裤腰里的补丁,突然觉得这千里之外的省城,和峦堡山的土坯房,其实是连着的——根扎在那里,长出来的枝叶,才能往更高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