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鑫元在绝望中回到家,半月没有出门半步。八月二十日傍晚,太阳西斜,邮递员老李的自行车出现在村头。
“鑫元,你的信件!”
鑫元机械地拆开信封,一张薄薄的纸片上印着\"温泉中学录取通知书\"几个大字,下面用钢笔填着他的名字和开学日期:1989年9月1日。学费69元。
信封上\"温泉中学\"四个字像四把刀,齐齐扎进邓鑫元心里。那是全县最差的高中,升学率年年垫底,连个正经操场都没有。
回到家,父亲正蹲在门槛上补箩筐。看见儿子手里的信封,他布满老茧的手抖了一下,篾条划出一道血口。
\"爸...\"邓鑫元的声音哽住了。
父亲接过信封,用沾血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拆开,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宝。半晌,他抬起头,眼里有邓鑫元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温泉中学...也好,好歹是个高中。\"
\"可是学费...\"母亲忧心忡忡地凑过来,\"六十九块呢。\"
屋里陷入沉默。邓鑫元知道,为了供他读书,家里已经卖了猪、卖了羊,连过年留的腊肉都贱卖了。堂哥四哥和六哥小学没毕业就去宜昌纸厂打工,每个月往家寄二十块钱,那是全家最重要的收入。
“我去借。”父亲突然站起来,拍了拍补丁摞补丁的裤子,\"总有人能借的。\"
接下来的三天,邓鑫元看着父亲早出晚归,看着他脸上的希望一点点熄灭。村里人都摇头,信用社要抵押,连一向和善的堂叔都关上了门——他家儿子也要上学。
八月三十一日,开学前一天。
鑫元天没亮就醒了,发现父亲已经不在家。母亲在灶台前发呆,铁锅里煮着几个红薯,水咕嘟咕嘟地翻滚着。
\"爸呢?\"鑫元问。
\"又去借钱了。\"母亲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中午时分,父亲回来了,脸色比灶台上的锅底还黑。他一声不吭地坐在门槛上,掏出烟袋,却发现烟丝已经抽完了,只好干咬着烟嘴。
\"借到了吗?\"母亲小心翼翼地问。
父亲摇摇头,\"都说没有。王老五家刚给儿子办了婚事,李三家媳妇生病住院,连邓铭那小子都说钱都用在结婚上了...\"
邓铭是鑫元的堂哥,比鑫元大十岁,当兵复员回来大半年。父亲从小带大他,按理说该帮这个忙。
\"要不...\"母亲的声音突然哽咽了,\"要不让元儿别念了?等养好了身子,跟他两个堂哥去宜昌的纸厂...\"
鑫元躲在门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下午,父亲把家里最后一只母鸡装进笼子,拎着去了集市。天黑时才回来,手里攥着皱巴巴的十五块钱。
\"还差五十四块。\"父亲数了三遍,对母亲说,\"晚上我去找邓铭,让他明天送元儿去学校,跟校长说说,学费缓几天。\"
晚饭是一锅清水煮白菜,连油星都看不见。鑫元强迫自己咽下半碗,却觉得堵在胸口下不去。饭后,父亲披上那件补丁摞补丁的褂子,出门去了堂哥家。
堂哥邓铭家与鑫元家只隔一道土墙。鑫元趴在墙边,听见父亲的声音:
\"铭儿,明天你弟弟上学,你负责送他到学校,学费跟学校说可缓交几天。\"
墙那边静悄悄的,只有堂嫂哄孩子的声音隐约传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堂哥含混地应了一声:\"嗯。\"
父亲回来时,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轻松,\"说好了,明天一早邓铭送你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晨光刺破山雾时,那只伴随邓鑫元三年补了又补的木箱蹲在院角,像头年迈的老牛。箱底压着打满补丁的那床棉被,几块腌得发黑的咸菜在玻璃瓶里泛着油光,还有几十斤带着稻壳的糙米。
鑫元就听见隔壁院门\"吱呀\"一声响。他光着脚跑到院子里,透过墙缝看见堂哥一家匆匆离家的背影。
父亲站在院当中,脸色铁青。半晌,他转身进屋,翻出那件只有过年才穿的蓝布衫,\"走,我送你去。\"
\"可是学费...\"鑫元咬着嘴唇。
\"先报到再说。\"父亲的声音突然苍老了十岁。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姐夫韦建军走了进来。他是邻队人,在温泉中学读过一年高中,后来因为家贫辍学了。
\"爸,听说元儿今天开学?\"姐夫搓着手,黝黑的脸上带着憨厚的笑容,\"我送他去吧。\"
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可是学费...\"
\"边走边想办法。\"姐夫拍拍鑫元的肩膀,\"不急不急,慢慢来,总会有办法的。我们到镇上去!\"
从村里到镇上要走一个多小时。八月的太阳毒辣辣地挂在头顶,土路被晒得发白,踩上去烫脚。
姐夫边走边给鑫元讲温泉中学的事:\"别看现在破,当年可是出过清华生的...食堂的包子馅少皮厚,但总比饿肚子强...教语文的老马脾气臭,但真有学问...\"
鑫元心不在焉地听着,眼睛盯着路面。他知道姐夫家也不宽裕,姐姐刚生完孩子,家里还欠着债,哪来的钱给他交学费?
走到半路,姐夫突然拐上一条岔道,\"走,先去趟信用社。
\"信用社?\"鑫元愣住了。
\"我有个初中同学在那儿上班,\"姐夫神秘地笑笑,\"看能不能想点办法。\"
信用社是一栋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门口挂着已经褪色的木牌。姐夫让鑫元在门外等着,自己走了进去。透过玻璃窗,鑫元看见他跟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人说着什么,那人不住地摇头。
过了约莫二十分钟,姐夫出来了,额头上沁着汗珠,\"走,去找张强。\"
张强是姐夫另一个初中同学,在镇上开杂货铺。他们赶到时,张强正在卸货,听说来意后,为难地摊开手:\"建军,不是我不帮,我这小店一个月也挣不了几个钱,进货还欠着账呢...\"
从杂货铺出来,姐夫的脚步明显沉重了许多。鑫元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眼前浮现出母亲含泪的眼睛和父亲佝偻的背影。
\"姐夫,要不...我还是回去吧。\"鑫元小声说。
姐夫突然停下脚步,转身按住鑫元的肩膀,\"元弟,你记住,人这一辈子,最难的时候就是离成功最近的时候。你考得上高中,就一定要读!\"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鑫元从未见过这样的姐夫。
\"走,再去找个人。\"姐夫拉着鑫元拐进一条小巷,来到一户低矮的平房前。开门的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见到姐夫就笑了:\"建军?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李强,有急事。\"姐夫把鑫元往前推了推,\"我小舅子考上高中了,今天报到,差五十四块钱学费。\"
李强推了推眼镜,上下打量鑫元,\"就是你当年读的那个温泉中学?\"
姐夫点点头,\"我记得你爸是信用社的信贷员?\"
李强的表情变了,\"建军,你不是想...\"
\"就贷一百块,够交学费和半年的生活费。\"姐夫的声音低了下来,\"我在信用社有不良记录,贷不出来,但你能帮忙...\"
\"你疯了?那是要户口本抵押的!\"李强连连摆手。
姐夫突然抓住李强的手,\"强子,你还记得初三那年,你饿晕在操场,是谁把一周的饭票都给了你?\"
李强愣住了,眼镜后面的眼睛闪烁不定。良久,他叹了口气,\"等我一会儿。\"
他转身进屋,几分钟后,拿着一个红皮本子出来,\"我的户口本,千万别弄丢了,下午四点前必须还回来!\"
姐夫如获至宝,连连道谢。李强却拉住鑫元的手,\"小兄弟,好好读书,别辜负你姐夫。\"
就这样,靠着这本\"借\"来的户口本,姐夫在信用社为鑫元办理了一百元贷款。当那叠巨款递到鑫元手里时,他感觉自己的手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