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五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山城的薄雾还没散尽,省城大学行政楼前的公告栏前就围了一圈人。老周踩着七点半的打卡铃声,拎着装有《考察预告》的档案袋匆匆赶来时,公告栏前已经挤得水泄不通——有拿着手机拍照存档的老师,有交头接耳议论的行政人员,还有几个留校做科研的学生踮着脚尖往里面凑,活像菜市场里抢新鲜蔬菜的场景,连空气里都带着几分躁动。
他赶紧挤进去,先用抹布擦了擦公告栏的玻璃,又从档案袋里拿出那张盖着市委组织部和学校党委双章的《关于邓鑫元同志拟提拔为省城大学副校长的考察预告》,小心翼翼地贴在最显眼的位置,再用透明胶带把边角仔细粘牢,生怕被风吹卷。这张纸他昨晚复印了三份,一份留底存进学院档案柜,一份送人事处备案,剩下的这张,承载着邓鑫元从留洋博士到化工学院书记的十年心血,也牵着整个化工学院师生的期待。
“哎,这不是化工学院的邓书记吗?要提拔副校长了?”人群里有人指着预告上的名字,声音里满是惊讶。
“我的天,邓书记才四十出头吧?这可是咱们学校最年轻的副校长!副厅级啊,前途无量!”旁边的老师赶紧接话,语气里藏不住羡慕。
“人家那资历可不是吹的——2000万的生物燃料基因优化项目,去年在《自然·子刊》发了三篇论文,杰青加长江学者双头衔,咱们学校里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年轻的‘双料人才’。”一个戴着眼镜的教授推了推镜框,语气里满是佩服,“上次全校科研总结会,校长还特意拿他当例子,说‘邓鑫元把国外的真本事带回了家,这才是咱们需要的学者型领导’。”
“不过话说回来,公示期可是关键,整整七天呢,别出什么岔子才好。”突然有人压低声音,语气里带着几分谨慎,“去年人文学院的张院长,不也是公示期快结束时被人举报‘课题经费使用不规范’,最后提拔的事黄了,现在还在院里坐冷板凳呢。”
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有真心实意羡慕的,有带着敬佩夸赞的,也有藏着掖着的小心思,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人群里激起一圈圈涟漪。老周站在旁边,听着这些话,心里既替邓鑫元高兴,又隐隐发慌。他在化工学院待了十五年,看着邓鑫元从刚回国时被老教授质疑“留洋回来不接地气”,到一步步建起智能化工实验平台,再到如今拟提拔副校长,深知这背后的不易。可他更清楚,学校里盯着副校长位置的人不少——光是化工学院,就有两个熬到五十岁的资深教授盯着“书记”的位置;更别提机械学院、文学院的院长,还有行政楼里那些熬了一辈子才到正处级的“老人”,谁不眼红这个年轻有为的晋升机会?
此时的邓鑫元,正坐在化工学院三楼的办公室里。隔着百叶窗的缝隙,外面的议论声断断续续飘进来,他手里翻着项目组刚送来的实验报告,纸页上密密麻麻写着基因编辑的最新数据,“cRISpR-cas9靶点效率”“载体构建成功率”等专业名词映入眼帘,可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划过“cRISpR-cas9”这个熟悉的名词,眼前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十年前刚回国时的场景——
那时他刚拖着行李箱走出江北机场,手里攥着布朗教授推荐的智能反应釜采购清单,却在化工学院的第一次班子会议上,被几个老教授当众质疑:“留洋回来的就是不一样,连基础的化工反应釜操作都要学国外的,咱们国内的设备就不能用?别是在国外待久了,忘了本吧。”他当时涨红了脸,却只能耐着性子解释“智能控制能提高反应效率30%”;那时他申请的第一个省级项目,经费只有五万块,连买一台二手的pcR仪都不够,是汪伟仁拿着机械学院的科研启动金支票找到他,笑着说“你先拿去用,咱们俩的学院要联动改革,你的设备跟不上,我的制造系统优化也没法推进”,才勉强把实验室撑了起来。
后来他牵头搞“农产品化工研发中心”,汪伟仁帮他设计配套的机械承载结构;汪伟仁建智能制造实训中心,他熬夜整理美国福特工厂的生产线案例——那些一起泡实验室到凌晨、一起在食堂啃着馒头聊改革的日子,像电影片段一样在脑海里回放,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咚咚咚——”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请进。”
进来的是项目组的硕士生林晓雅,她怀里抱着一叠测序报告,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额头上还沾着点实验室的试剂痕迹:“邓老师,您看!昨天晚上加急做的测序结果出来了!”她把报告递到邓鑫元面前,指着其中一页的数据表,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靶点编辑效率达到了92%,比预期的85%还高!而且脱靶率控制在0.3%以下,完全符合投稿要求!”
邓鑫元接过报告,指尖拂过打印清晰的数据曲线,仔细看了看测序图谱,嘴角终于露出一丝久违的笑意:“不错,做得很扎实。晓雅,你们这阵子辛苦了。”他抬头看向小姑娘,眼神里满是欣慰——林晓雅是他带的最优秀的硕士生,也是他当年牵头的“圆梦工坊”助学项目资助的学生。小姑娘从偏远山村考上来,家里条件不好,却比谁都刻苦,经常在实验室待到凌晨,连春节都留在学校做实验。去年她母亲突发心脏病,学费和医药费凑不齐,是邓鑫元偷偷给她塞了三千块钱,还帮她申请了助学金,让她别担心生活,专心搞研究。
“邓老师,我们不辛苦!”林晓雅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准备投稿了?要是能发在《cell Researc江城理工大学》上,咱们的生物燃料项目就能申请下一轮的国家专项经费了!”
“别急。”邓鑫元轻轻敲了敲报告,语气认真,“再重复三次实验,确保数据稳定,科研容不得半点马虎。投稿的事情,等公示期过了再说,现在先把手里的工作做扎实。”
林晓雅点点头,把报告整理好,刚要转身走,又停下脚步,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邓老师,外面都在说您要当副校长了,是真的吗?”她眼里满是崇拜,像看着偶像一样,“要是您当了副校长,咱们实验室是不是就能换台新的高通量测序仪了?现在那台老的,每次测序都要等三天,上次还把两个样本的结果搞混了,我和师兄排查了半天才找到问题。”
“会的,都会有的。”邓鑫元摸了摸她的头,像对待自己的女儿邓念云一样温柔,“等公示期过了,咱们就申请设备更新经费,不仅要换新测序仪,还要给实验室添两台智能反应釜,让你们的研究条件再上一个台阶。”
林晓雅笑着应了声“谢谢邓老师”,蹦蹦跳跳地跑出了办公室,脚步轻快得像踩着风。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邓鑫元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窗外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可他心里却没有丝毫暖意。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从现在才开始。公示期就像一面透明的镜子,能照出人心的善恶——那些此刻围着公告栏夸赞的人里,或许有人真心为他高兴,也有人在暗处盘算着如何“挑刺”;更像一个没有硝烟的战场,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哪怕是十几年前的项目经费明细,都可能被人翻出来做文章。
他想起老周昨天送报告时,压低声音说的那句“邓书记,公示期您多留意,学校里盯着这个位置的人不少,去年张院长的事……您可得小心”,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隐隐作痛。他拿出手机,翻到和汪伟仁的聊天记录,最新一条还停留在三天前——汪伟仁发来“智能制造实训中心的跨学科课程表,你帮我看看有没有需要和化工学院对接的地方”,他当时还回复“明天上午去你办公室细聊”。
指尖划过屏幕上“伟仁”两个字,邓鑫元的心里五味杂陈。他想起两人在美国挤小公寓的日子,想起回国后一起凑钱建实验室的时光,想起汪伟仁评教授时拉着他在老酒馆哭着说“只有你把我当兄弟”——这些画面像烙铁一样刻在心里,可一想到公示期可能出现的“举报”,他又忍不住心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