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龙角间收成最短的一缕线,直指东角。张浩贴底疾行,海床在鳞影下缓缓后退,直到前方忽然透出一抹幽蓝——岛链三角枢的人工平台以四十根钢桩扎进礁盘,像一张在暴风里颤动却不肯撕开的鼓面。
海面风浪未平,台风骨架被回澜抽空后仍余下几道狠刺。浪峰立起,像一层层刀背扑向平台。平台边缘的红色警示灯在雨幕中闪烁,微弱得像风中的烛芯。更上方,三角枢的另一端与西北、正南两点隔海相望,海面隐隐能看见其它锚桩冒白沫的光斑,三点连线如同一只张开的海网,正被愚顽印的暗线牵扯。
张浩仰首一声低吟,龙须轻拂,海面应声鼓起。他以尾为笔,绕平台一圈,拔起四道水脊,纵横交织,罩成一顶澄净的穹。穹薄如纱,却有山的压重——水幕天障。
风刀劈下,落在天障上,只剩长长一阵白痕,顺着穹顶滑走。雨滴落穹即碎,化作细密的雾,均匀地铺在平台边缘,像某种轻柔的慰藉。平台剧烈的摆动迅速收敛,钢桩的嘶鸣变成了可控的低哼。平台上方的监控镜头转了转,黑色护罩下露出一线玻璃的反光,镜中倒映出一条蜿蜒金影——龙在雨幕中静静盘桓。
“护人先。”他心底说。
海天间,风吼减了半分。平台甲板上,一群身穿橙色救生服的人影在天障透下的光里聚拢,他们仰头,什么也看不见,只看见半透明穹顶上不断流过的波纹。有人举起了手机,屏幕上“龙佑”的镜头里,是被水幕柔化的金色龙影。镜头抖了一下,随后稳定,更多屏幕亮起,蓝光从人群心口一点点升起,汇入穹顶,像在为穹补线。
张浩收回目光,龙身一折,直下。
海下的光骤然暗了三级。龙角前探,河图洛书·龙脉感应阵在眼底展开为细密的光格,格点上跳动着三处“潮脉接头”的微光——西北、正南、东偏东,正是三角枢的三点潮锚孔位。愚顽印的暗线从母印处沿着海沟细缝悄悄游来,在这三处打结,借人类的平台节点耦合,把风与火所成的余能拉回循环,固执得像顽石里的丝。
“以人之器为你自缠?断。”
他先探至东偏东点。这里与平台基座最近,礁盘下方有一道天然的缝,缝里塞着合金锚楔,锚楔上绕着一圈圈黑金色的细纹——不是工程标记,是被“愚”攀附出的伪纹。张浩将龙角上的风锋收至细毫,贴着锚楔周身绕一圈,风不割物,只割纹。黑金伪纹如蛇皮被轻轻揭去,露出本来的金属光。
他将龙角轻轻一点,点在锚楔与礁盘接缝处最坚实的骨位。“潮锚。”两字在水下无声开花。锚上亮起一枚极小的蓝点,蓝点如水墨晕开,沿着礁盘筋脉缓缓铺散。与此同时,他在正南点与西北点各自以同样的手法勾明骨位。三点潮锚亮时,海底仿佛醒了一瞬,远处的沙与微石都抬起了头。
风从龙角间穿过,化作三缕看不见的线,分头缠上三点潮锚。张浩低低一吼,吼声不去惊扰鱼群,只为彼此之间系出一根更深的“意”。意成,线便不再是线,而像三道潜龙的脊,伏在海床底下。
他开始拉。
不是蛮力的撕扯,而是按照海流的纹理去借力:先让西北点顺小潮走半拍,再让正南点逆涡退一寸,最后东偏东点向外轻剜。三点各退各进,互相吃住,构成一个渐开的环。环外一撕,内里的暗线便有一瞬松动。
愚顽印不甘。海床深处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颤鸣,像某种不肯认输的牙在磨。暗线开始反向抽紧,企图把三点潮锚往中心一拽。张浩脊鳞微张,两翼之下的水体像被无形的山压住——“五岳合击阵”的山脊在水里隐隐显形。他以太行作梁,把三点之间的虚空撑住,再以衡岳为键,把环的开口锁死。
反扑仍至。
平台上方,水幕天障忽地翕张了一下,穹顶上出现一枚针眼般的亮点,是风剪在穹上试探。亮点迅速蔓延成一小条细缝,缝里风声像丝锯。张浩的心弦被轻轻一拨——这是愚顽印借平台的声学网回压,想从天障上撬开一个洞。
“来得正好。”
他不收招,反而顺势在水下放开一寸,让反抽之力多出一个喘口。那一寸的回弹被他引到“江河镇水阵”的外缘,像把逃逸的风强行收进围栏。随即他微微昂首,龙喉一震,吐出一缕极短的雷。雷不大,只在天障内侧轻轻一跳,跳在那条细缝之上。缝边的风立刻被定住,像有人在暴雨里按住了窗缝一角,水幕上的细纹重新归位。
“稳。”
他再度以力。三点潮锚之线在海床下叠成一个“三股绞缆”,每一股都在以不同的节拍拧紧。绞到第五拍时,愚顽印的暗线终于发出一声干脆的断响——不是破碎散乱的噼啪,而是像一根拉得过长的琴弦突然崩断。
断响未散,海底蓝光沿着暗线的走向同时亮成细细的火焰。火焰无热,像荧光藻在夜里燃,它们一段段溃散,成絮,成灰,最终被潮水带走。三点之间曾经显形的暗网,裂成了无法再缝合的碎片。
他准备收线,海底却突有反转——正南点下方的礁盘轻轻一沉,一片不起眼的细砂层被抽空,露出三根早年遗留的老锚桩。老锚桩被愚顽印当作“替身”,在暗处承接了部分负载。此刻负载瞬间回落,老锚桩向上一弹,直撞他的右角。龙角上的风锋被磕得一歪,绞缆差点打结。
张浩毫不迟疑,龙尾横扫,扫在海床上一块凸起的砾岩上。砾岩碎开,露出下方坚硬的礁骨,他把礁骨当作新生的钉位,用“龙尾点钉”的手法把绞缆钉在其上。与此同时,他左角微探,轻轻一扣,将老锚桩的弹力卸入“九曲”的第一曲,让它自行绕回两圈,变作自束。
平台上,橙色人物群中有个瘦高的身影抬手,向穹顶连连挥动。龙佑的镜头里,更多的蓝光自沿海百里千里处涌来——港灯、渔灯、远处城市的海堤灯,都像听见了某个看不见的召唤。蓝光落海,化作潮水里最细的粒子,顺着三点潮锚的缝进入海床。
“借你们一线心火。”
张浩将这股温柔的力放在绞缆最容易“打滑”的两个关节上。蓝光不像雷,不像风,它只是不急不缓地贴住每一处可能松动的角,像家里老人给孩子系鞋带时那两根稳稳的手指。绞缆因此不再滑移,三股之中最内的一股“意缆”终于完全咬合——他轻轻一拧。
“断。”
海底像是有人悄悄拍了一下灰。一切烦躁的暗纹同时失去方向,化为无意义的微颤,然后消散。愚顽印网络在三角枢的最后一道连接,干净地断了。
天障之上,风声骤止,雨线从斜变直,像被人温柔地放下。平台的钢桩不再呻吟,甲板上的人影开始敢于大口喘息。有人笑,有人哭,更多的人只是抬着手,向半透明穹顶缓缓点头。镜头里,龙影低低一摆尾,像古礼里不动声色的还礼。
张浩没有停。他再度潜入,沿三点潮锚之间的连线缓缓巡查,确认每一条由人造节点被借力的细线确实失效。凡是遇到声学网交点,他就留下一滴来自万民供养的微光,使之对“愚”的频带迟钝半拍——不是破坏,而是把门关上,门后仍是人的器,人继续用,妖不能借。
世界的暗线安静了一会儿,这才显露出另一层真实:岛链节点与阵心的耦合方式,其实不过是把海流的拍节微微拨偏,以小偏致大偏。愚顽印并非不可毁的天物,它们不过是利用了人的器与海的势,借来暂时的强。
巡视返程时,他在西北点与正南点之间的一处泥坎边,发现了一片黑色鳞片。鳞面不反光,边缘却有极细的锯齿状自然纹理,像是被某种阴寒的气息长年舔磨所致。他以龙须轻轻挑起,鳞片背面渗出一缕细微的负脉味道,不是鲲鹏。鲲鹏之羽锐而空,这片鳞沉而哑——他把它记在鳞下某一处最敏感的地方。
“你是谁留的?”他心中自问,不急着求答。答案,往往在下一次风起时自己露出半角。
水幕天障渐渐变得薄了。海面上,云层破开一条缝,远处的天边露出一线白光。平台上方,橙色人群在穹顶消退之前,再一次整齐地抬手,向大海行礼。蓝光顺流而下,沿着他刚刚打上的潮锚微微回响,像为海底按了三次脉。
他抬头望天。风的骨架已经坏了大半,但在外缘,仍有几道细小的副风眼像盗贼一样潜伏在航道的拐弯处。它们不大,却最擅长割船的舷线,使航线迟迟难开。他轻轻一摆尾,风纹在空中露出几条浅浅的缝线,像衣上等待缝合的口子。
“清口。”他在心底给自己下了下一个指令。
龙身拔起,穿过还未完全消褪的水幕之顶,鳞上水光一甩,化作无数细雨落回海面。远处的渔船在雨里鸣笛,声音与潮拍叠在一起,像对着某个看不见的祖先说晚安。张浩回身俯瞰三角枢最后一眼,确认每一个人影都稳稳站着,才沿风场等势线一路向外。
云在他的背鳍上被拨开一条长长的路。他将沿这条路逐一缝合残余风剪,抬一抬风,压一压浪,让海天的口重新清亮。
海面渐显秩序,潮水安步,港群之灯一盏盏连缀出航道的微光。龙影遥遥,向着更空阔的风场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