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天，像个巨大的蒸笼，闷热潮湿得让人无处遁形。
办公室里那台老旧的空调嗡嗡作响，拼尽全力也只能吐出些许带着霉味的凉气。
我正对着电脑屏幕，整理着那些越来越“漂亮”的进度报表——存栏量、成活率、预计出栏量……每一个数字都光鲜亮丽，仿佛在无声地歌颂着胡镇长的英明领导。
然而，我知道，这些数字底下，掩盖着的是逐渐积聚的风险。天气越热，我往下面跑得越勤，几乎成了各个养殖村的“瘟神”。因为我每次去，检查的都是卫生，强调的都是防疫，提醒的都是风险，说来说去，总离不开“死”啊，“病”啊这些不吉利的字眼。
连石窑沟村的村支书老刘见了我都半开玩笑地说：“林主任，你这几天别来了，你一来说不定就把疫病给说来了。”
一语成谶。
那天下午，我正对着石窑沟村报上来的“百分百成活率”数据苦笑，桌上的电话就像被火烧了屁股一样骤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刺破了办公室的沉闷。
我刚拿起听筒，里面就传来老刘带着哭腔、几乎变调的声音：
“林主任！不好了！出大事了！瘟了！鸡瘟了！我们村的鸡……鸡死了好多！一片一片的！你快来看看吧！完了！全完了！”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办公室里其他同事也被这动静惊动，纷纷抬起头看我。
我强迫自己冷静，深吸一口气，对着话筒说：“刘支书，别急！慢慢说，具体什么症状？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死了多少？”我的声音尽量保持平稳，但握着听筒的手心已经沁出了冷汗。
“就是没精神，打蔫，不吃食，拉绿屎，黄的白的也有，然后很快就死了！从昨天开始有几只，我们没当回事，今天……今天死得更多了！快有一小半了！我家那三百只，就剩几十只还站着了！”老刘的声音充满了恐慌和绝望，
“林主任，你快来啊！村民们都急了，要去找镇上呢！”
拉绿屎，急性死亡，高死亡率……这症状，高度疑似传染性极强的禽霍乱或者新城疫！我的头皮一阵发麻。在目前这种高密度、弱管理、防疫意识普遍不强的状态下，这种烈性传染病一旦爆发，就如同野火燎原，后果不堪设想！
“刘支书，你听我说！立刻隔离！把还没病的鸡和病鸡、死鸡彻底分开！所有死鸡，立刻集中起来，找远离水源和居住区的地方深埋，至少两米深！或者……或者想办法烧掉！通知所有养殖户，严禁串门，严禁买卖、转运病鸡死鸡！我马上向领导汇报，带技术员过来！”我对着电话几乎是吼着下达指令。
放下电话，我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了，像一颗出膛的炮弹般冲出办公室，直接撞开了胡进副镇长办公室的门。
胡进正悠闲地靠在办公椅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桌上摊开着一份《贵南日报》，似乎正在研究头版的社论。
被我这么一撞，他吓了一跳，手里的茶水溅了出来，烫得他“嘶”了一声，不悦地皱起眉头，官威十足地呵斥道：
“林涛！怎么回事？毛毛躁躁的！还有没有点规矩！”
“胡镇长，出事了！石窑沟村爆发鸡瘟，情况非常严重，已经死了一大片！疑似禽霍乱或新城疫！”我急促地汇报，语速快得像打机关枪。
“什么？”胡进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顿在桌子上，剩余的茶水泼洒出来，浸湿了报纸，他猛地站起身。
“怎么回事？怎么会爆发鸡瘟？”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质问，“你们经发办是怎么指导的？农技站是干什么吃的？平时的防疫工作是怎么落实的？”
他一连串的质问，如同预先排练好的甩锅程序，毫不犹豫地、精准地把责任扣在了我们具体经办部门的头上。
这一刻，什么“英明决策”、“大力推动”都与他无关了，他只是一个被下属拖累的“无辜”领导。
卧槽泥马，我强压住心头的火气，尽量用客观冷静的语气说：“胡镇长，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疫情如火情，当务之急是控制疫情，防止扩散到其他村！我已经让村里紧急隔离和无害化处理了！需要镇上立刻协调所有能调动的兽医和技术力量支援石窑沟村！并且必须马上向县畜牧局和疫控中心报告！请求专家支援！”
“上报县里？”胡进像是被针刺了一下，在办公室里烦躁地踱起步来，双手背在身后，手指不停地绞动着，“怎么会这样……偏偏在这个时候……眼看就要出成绩了，市里的观摩团马上就要来了……”
他喃喃自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政治得失盘算中。
忽然，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眼神锐利地盯着我，带着一丝侥幸的期盼，“林涛，你确定是鸡瘟？会不会只是普通的肠胃炎或者中暑？天气热，死几只鸡很正常嘛！你可别大惊小怪，危言耸听，动摇军心！”
我心里一阵发冷，仿佛被浸入了冰水之中。到了这个时候，他首先想的竟然还是他的“政绩”、他的“观摩团”、他的“军心”？村民的损失、疫情扩散的风险，在他眼里难道还不如他头上的乌纱帽重要？
“胡镇长！症状很典型，死亡率高，传播极快，基本可以确定是烈性传染病！必须立刻采取最果断的措施！否则一旦扩散到柳树坪、马蹄村甚至其他乡镇，损失就无法估量了，到时候谁都负不起这个责任！”我语气坚决，几乎是在顶撞他了。
胡进的脸色阴晴不定，胸口起伏着，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那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他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带着一种壮士断腕般的悲壮感，挥了挥手：“那你赶紧去处理！带上农技站所有的人！物资要什么给什么！一定要把疫情给我控制在石窑沟村内部！绝不能扩散！这是死命令！”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恳求却的语气，“至于上报县里……先等等看，看看你们控制的情况再说！也许，也许只是小范围的，没那么严重，我们自己能解决。现在上报，弄得满城风雨，影响太坏了！”
他居然想瞒报！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可是要负法律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