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八日，凌晨六点，河清县还笼罩在浓重的夜色和刺骨的寒意中。
湿冷空气钻进领口，冻得人一哆嗦，我裹紧羽绒服，踩着结了薄冰的路面往巷口走。
今天是马壮大喜的日子，说好的我和陈志远给他当伴郎，得赶早去云州市盘龙县接亲。
原本是工作日，好在张县长今天没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我昨天特意去找了府办主任张振国请假。
张振国当时正端着搪瓷缸子喝茶，听我说要请假，小眼睛一眯，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哟，林涛，终于要请我们喝喜酒了？跟张婷同志定日子了？这可是大事，一天假够不够？要不要多批你两天？”
我赶紧摆手解释：“张主任，您可别拿我开涮了。是我大学同学马壮，农业局那个，明天结婚，我去给他当伴郎。”
“马壮？哦，农业局的小马啊。”张振国恍然，随即语气带着几分长辈式的调侃，手指点着我，
“我说呢，你小子藏得够深。不过也好，先给别人当伴郎，攒攒经验，下次轮到自己就不慌了。”
他爽快地批了假，还嘱咐道，“去吧去吧，沾沾喜气，同学情谊要紧。县长这边有啥事我先顶着。”他语气里的信任和关照显而易见。
我自然连声道谢。
随着张县长对我越来越器重，再加上张振国平时给我安排的事情，我都处理得滴水不漏，他对我自然也是“水涨船高”，这其中的分寸，彼此心照不宣。
揣着特意准备好用来应酬的“红塔山”，我往马壮家走。
路上遇到几个晨练的老头，手里拎着鸟笼，嘴里哼着《智取威虎山》的选段 ，“甘洒热血写春秋”的选段，这是县老干部活动中心雷打不动的保留节目。
街边的早点摊刚支起来，蒸笼里冒出的白汽混着油条和豆浆的香味，在清冷的空气里织成一片温暖的雾。摊主大声吆喝着，哈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充满了市井的活力。
马壮家早就热闹得像开了锅的饺子。门口贴满了红艳艳的双喜，院子里堆着成盘的鞭炮和礼花，几个亲戚正忙着搬桌椅，吆喝声、笑骂声不绝于耳。
陈志远已经到了，穿着一身显然小了一号的藏青色伴郎服，正对着镜子一脸苦恼地挠头：
“涛哥，你可算来了！你看我这，跟被裹紧的粽子似的，还是你身材好，这衣服简直就是为你量身定做的。”
我接过马壮递来的西装，这小子平时大大咧咧，这事上倒还算靠谱，虽然没让我试穿，但尺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等我换上伴郎服，走到镜前一照，连自己都愣了一下。
合体的剪裁勾勒出挺拔的身形，灰色的面料衬得肤色更加白皙，平日里被严谨的政务工作压抑的年轻朝气，此刻被这身行头完全释放了出来，竟真有几分器宇轩昂的味道。
马壮围着我转了两圈，拍着大腿，笑声震天：“我就说嘛！我涛哥这颜值，这身板，披个麻袋都像走秀！今天你可别抢我风头啊，不然我跟你急！”
“行啊，马局，今天这派头足，有点领导架势了。”我笑着打趣道。
“滚蛋！哥们儿这辈子就风光这么一回，你小子别拆台。”马壮咧嘴笑着，兴奋得搓手。
陈志远凑过来，酸溜溜地说：“得了吧马壮，你就算穿龙袍，也抢不过涛哥。你看这五官，这气质，比电视里演《金粉世家》的陈坤还精神！这要是被哪个姑娘看上，直接把你新郎给替了！”
我笑着推了他一把：“别贫了，赶紧收拾利索，吉时可不等人，咱们得出发去盘龙县了。”
说起来，马壮和新娘林薇，算是我们那届校园爱情修成正果的典范了。
当年大一军训，马壮这厮就看上了隔壁排的盘龙县妹子林薇，死缠烂打追了半年才得手。一晃七年多过去，居然真让他们熬过了传说中的“七年之痒”。
马壮这人，平时喜欢呼朋引伴喝大酒，性子豪爽带点江湖气，在外面也难免有些应酬玩耍，但唯独对林薇，那是真叫一个专一，掏心掏肺。在这个物质开始加速冲刷一切、利益愈发赤裸的年代，他能如此，也算得上是稀缺的“新好男人”了。
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发。除了我和陈志远，还有几个马壮在河清本地的朋友，挤满了三辆找亲戚朋友借来的车，一辆帕萨特，还有两辆桑塔纳，车上扎着彩带和气球，在这年头也算是不小的排场了。
马壮坐的头车是辆半新的黑色帕萨特，算是车队里的门面。我和陈志远坐在第二辆车里。
车队披红挂彩，在清晨寂静的街道上招摇过市，录音机里放着音量开到最大的《结婚进行曲》磁带，聒噪的电子乐声宣告着喜庆，也震得人耳膜发痒。
林薇的老家在盘龙县，离河清县一百多公里。山路十八弯，盘得人能把自己的早饭交代出来，难怪叫“盘龙”——估计是当年起名的人，被这破路绕得晕头转向，灵感“啪”一下就上来了。
盘龙县，名字听着挺霸气，却是云州市出了名的贫困县，Gdp 常年在全市 9 个区县里垫底。
虽然河清县也没好到哪里去，在全市排第七，但经济总量和规模好歹比盘龙要大一圈。
说起来，之前在省委党校培训时认识的李鹏程就在盘龙县工作，那是个正直到几乎刻板、让我都自愧不如的干部，一心为公，两袖清风，在当下的环境里，像个孤独的守旧者。
可惜这次来去匆匆，也没时间联系他聚聚，不然倒可以听听他吐槽盘龙官场的“趣闻”。
车子沿着坑坑洼洼的盘山公路往上爬，颠簸得像暴风雨中的小舢板。陈志远晕车晕得昏天黑地，脸色惨白，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着：
“这盘龙县，果然名不虚传，连公路都跟盘丝洞似的，Gdp 不垫底才怪！估计…钱都…被…被…”后面的话被一个嗝堵了回去，但车里的几个人都心领神会地笑了，带着一种对“他处”不幸的隐秘调侃。
车队颠簸了快三个小时，快到中午十一点，才终于抵达新娘林薇家所在的村子。村子依山而建，多是土坯房，门口挂着金黄的玉米串和火红的辣椒，透着股淳朴而又略显滞后的乡土气息。
林薇家在一个普通的农家小院，早已张灯结彩，人头攒动。